大风拂刮,周遭树枝上的雪再度被扫荡,漫天之中,大雪飞舞,雪白成片,壮然磅礴。
颜墨白未出声,那只牵着凤瑶的手却是微微用力,将凤瑶的手扣得极紧撄。
纵是足下颠簸踉跄,行走艰难吃力,然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纵也是满身血袍,墨发凌乱,但衣袂与墨发四方飞舞之间,浑身上下,竟也透露出了几许掩饰不住的风华。
是的,血色风华。
凤瑶目光紧紧的在他脊背扫望,足下跟着他的步伐缓缓往前,面色发紧发沉,眼见他行走越发艰难,身形颠簸欲摔,她眉头越发一皱,终是大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也顺势将他逼停,低沉嘶哑而问:“究竟去哪儿?”
此番风大,凛冽凉薄,就她与颜墨白这样,不止是疲惫之至,且还伤势严峻,此番咬牙朝前行走都极是费劲儿,更别提一旦遇见不曾全数撤离的楼兰兵卫,她与他,岂不是刚出漩涡,又得跌落火山悬崖?
正思量,颜墨白已是缓缓转眸朝他望来,苍白的面色卷着柔和笑意。而那笑容,却是从未有过的温软,令人乍然一观,便觉那种温软,竟能软了旁人的眼,甚至径直软入心窝一般。
凤瑶瞳孔一缩,神色一颤,下意识垂眸。
他似是兴致依旧大好,心绪也极好,只是脱口之言,却仍是夹杂几许抑制不住的疲倦与虚弱,“长公主身上的伤势不曾好生包扎,此番微臣便去这山坡走走,采些伤药。”
凤瑶眉头一皱,“有金刚纱裙护身,本宫身上并无大伤,无需太过要紧,再者,本宫昨夜也采了些伤药,此番还未用完,此际尚可回洞去熬制。偿”
颜墨白摇摇头,“微臣今早看过了,那些伤药仅能治根,不可治本,且长公主心疾严重,未免小伤恶化而引发心疾,自然需重新采药煎熬内服,不可懈怠。”
这话一落,依旧是缓步往前,整个人清瘦之至,单薄凄冷,但却又无端执拗与坚持。
凤瑶神色微动,欲言又止,待得沉默片刻,到嘴之言,终归还是全数被她压了下来。
虽是有意劝颜墨白回得山洞,奈何这厮的性子,她自然也是了然,这厮一旦执拗起来,便是烈马都难以劝服与拉回。
她终还是强行按捺了心神,尽量扶着她缓步往前。
二人互携而前,任由大风拂刮,虽是满身凉薄,但偶尔之际,颜墨白会突然欣悦的扭头过来望她一眼,再笑笑,那等模样,竟是破天荒的露出了几许从不曾见过的呆然,甚至,一种从未有过的真正谐和。
凤瑶心口一颤,怅惘之感在心底层层摇曳。
与颜墨白相识这么久,何曾如此相扶相携的相处?还曾记得往日,狰狞挤兑,水火不容,但如今,事态一变,心态一变,待得回神时,竟觉不知何时,她与颜墨白的命运,竟已,交织成了这样。
思绪翻转幽远,嘈杂难耐,有些厚重,甚至也有些不平,但究竟是哪里不平,她却思量不清,也难以去揣度。
她也开始满目幽远的朝前方那雪白的深处望着,一言不发。
二人走了不远,颜墨白便开始弯身采药。
那些药材,凤瑶大多认识,却也有诸多的药草不识。待得颜墨白用袍子系着的布兜全数兜满药草,他才扭头朝凤瑶望来,嘶哑柔和的道:“行了,回山洞吧。”
凤瑶仍是一言不发,仅是点头,扶着他转身朝原路返回。
冷风凛冽,此际已重新拂落了不少白雪,从而将她与他最初行来的脚印都略微掩盖。
此番归程,因着二人皆疲惫虚软,行走便也越发的缓慢艰难。
整个过程,凤瑶不出声,颜墨白也未言话,两人无声缄默,但气氛却又不曾尴尬,二人之间,夹杂蔓延着一种谐和,甚至一种莫名的,厚重。
待终于回得山洞外,颜墨白最初生的那堆火已然仅剩火星,待将兜中的药花药草全数放于雪地,他便开始就着一旁的枯枝开始继续生火。
凤瑶静静立在一旁,静静观他。
只见,仅是片刻功夫,他便架好了柴火,甚至靠着用嘴稍稍吹气与那些参与的火星全数引燃了那堆柴火。
一时,柴火旺盛而燃,吱啦作响。
待得一切完毕,他竟开始用树滚淘雪地,待将雪地掏开,露出泥土后,他那细长修条的指尖,竟钻入了泥土,活生生的掘了一堆泥出来。
眼见他的指尖尽是赤黄的泥土,凤瑶瞳孔一缩,终是眉头一皱,随即缓缓上前两步顿在他身边,“你要做何?”
他苍白的面上带着笑意,抬眸朝凤瑶扫了一眼,回答得略微干脆,“烧制罐子。”
“罐子?”凤瑶下意识一问。
他点头,“熬制药草,总需罐子才是。此番气候凉寒,且湿气极重,再加密布的小伤,这些,皆极易引导心疾。”
又是心疾!
这厮昨个儿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今倒好,大清早的在外面又是吹风,又是生火,又是烤肉,甚至还要去采药草,甚至还要做罐子,为为她熬药!
不得不说,到了此际,她都不敢想象这颜墨白今早是如何拖着踉跄孱弱的身子去捡柴生火的,更也无法想象这漫天雪地,这厮是如何去打得猎物的,她仅是觉得他对她给予的一切,来得太猛太多,一时之间,也让她知晓甚至明白得太多太多,从而,心生压力,不知该如何面对,甚至排遣。
她沉默片刻,终是垂眸下来,神色起伏云涌,厚重连连。
“摄政王也身子不适,此际最该休息,何必为了本宫如此。你所给予本宫的,已是太多太多,若再为本宫做这些,本宫……”
话刚到这儿,心绪颤动,一时之间,后话也略微莫名的噎住了。
颜墨白缓道:“仅是受困于此,是以才有心做这些。亦如这烧制瓷罐儿,这许是微臣最后一次烧制。”
这话一落,抬眼朝凤瑶笑笑,继续道:“长公主若因此感动,倒也大可不必。但若长公主此际能为微臣好好看着火,再稍稍往火堆里添掷柴火,微臣许会更悦。”
凤瑶神色微动,未言话,但待沉默片刻后,终是稍稍起身割了几枚大张的灌木叶过来,待铺在雪地上后,便道:“久蹲之下,双腿受不得,你且坐着。”
颜墨白眼角微挑,温润凝她。
凤瑶则抬眸扫他一眼,无心再言,仅是先行就着灌木叶子坐定下来,随即便开始捡了一旁的枯枝,一点一点的往火堆里加。
此番,柴火旺盛,赤红的火苗子四方跳跃。
迎火而坐,凉薄的身子也被烤热,便是早已冻得略微僵硬的脸,此际也终归是缓和下来。
满身的寒凉,终是被扫荡开来,凤瑶浑身的紧绷与僵硬,也逐渐松懈。
正这时,颜墨白也就着她身边稍稍坐了下来,一时之间,两人并肩而坐,身子相触,两人身上的血色袍子,也相互交叠而贴,谐和尽显。
凤瑶垂眸,稍稍扫了一眼铺落在地上的血色袍子,低沉而道:“你身上的伤口裂开了?”
“不曾。”他回答得无波无澜,温润平和。
凤瑶眼角一挑,“但本宫方才已是看见有血渗出了你的袍子。”
“长公主看花了,不曾有的事。”他继续回道。
凤瑶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下意识抬眸望他,却恰巧迎上他那双温润幽远的瞳孔。
“你盯着本宫作何?陶罐子也不烧了?”她低沉嘶哑的再问。
这话一出,他终是稍稍垂眸,不答反问,“此番避居于此,虽为逃难,但也算是远离尘世,闲散自在。方才满地雪白,长公主搀着微臣而行,那般感觉,似如天地之中,独独你我二人,互相扶持相伴,安定,却也谐和。微臣曾以为,微臣此生,定当过足叱咤沙场,亦或是鲜衣怒马,甚至于,时刻皆会在算计与步步为赢里度过,也曾嗤笑世人所谓的安居乐业,家乐子孝,只因愚昧且不求上进之人,才会止步于安定,从而,过足人人宰割与压榨的日子,却是不料,此番这山坡之上,没了侍奴环绕,没了富贵荣华,甚至那满是潮湿的山洞无法栖身,但却觉,此番之境,似也并无不好,甚至,弥足珍贵。”
弥足,珍贵……
这几字入耳,若说心无感觉,自是不可能。
凤瑶紧紧垂头,满目起伏,心境也层层颠簸摇曳,震撼不平。
这两日颜墨白,全然如颠覆似是改变,又或许,高处太过凉薄与孤独,亦或是这厮虽冷漠无情,但终是有血有肉之人,是以,有些感觉,他会去触碰,会去了解,更也会被那些所谓的感觉而改变。
只是她却从来都不曾料到过,他一切一切的改变,竟会是,因为她。
“摄政王觉得弥足珍贵,是因摄政王从未想过要为自己而活罢了。如今终于停下磅礴算计的脚步,任由自己跌落在此,是以,心境才会如此变化。许是等伏鬼领人来了,摄政王再度回得楚京,那时候,摄政王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周帝王,依旧是,可挥斥方遒且野心勃勃之人,许是那时,摄政王再也不会认为此番这安定之态,便是最好,且也弥足珍贵。”
凤瑶默了片刻,嘶哑幽远的出声。
颜墨白已是垂头,开始捏着抠出的那堆泥土。
“野心勃勃有何不好?一旦成功,不仅所有的鸿鹄之志与使命皆可实现,日后定也是人上之人,称霸天下,天下诸国与天下之人,也皆会跪拜在脚下,俯首称臣……”仅是片刻,他头也不抬的出了声。
凤瑶眉头越发一皱,不待他后话道出,便已低沉嘶哑的出声打断,“摄政王也说是一旦成功!但一旦不成功呢?一旦不成功,你定是葬送性命,甚至还会牵连大周,生灵涂炭,到时候,你不仅会毁了大周,也会让诸国将你载入史册,肆意编排嘲讽,便是千秋万代里,你依旧是史上,赫赫有名的挑起诸国战乱,却又不自量力被杀的无能狗熊。”
说着,嗓音一挑,“谐和相处不好吗?为何非要一定要去与天下作对?”
他缓道:“亦如长公主一样,心有使命,更也有执念,是以,不得不为。”说完,待得凤瑶满目复杂的凝他,他才稍稍抬眸起来,迎上凤瑶的双眼,微微一笑。
一时,两人皆难得谐和的不说话了。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而今事态至此,并非是说停手便能停手的了。
是了。
如他所说,使命与执念,终归不可违背,便是她姑苏凤瑶强撑大旭,也并非是旁人随口一句,便能让她彻底放下大旭的重担,从而,独自去潇洒,去苟且而活。且这颜墨白,年幼之际便已仇根深重,且他那满身的血仇与使命,比她还要浓厚得多,是以,也非是她姑苏凤瑶随意几句,亦或是他此番心境与性子而变,他那早已伸出的手,便能自由的缩回。
思绪至此,怅惘重重。只是这番怅惘,却是无端的仅因颜墨白而怅惘。
她与他的确太多相似,也的确是为一类人,而今稍稍站在他的立场上去想,便也全然知晓,他收不了手,更回不了头。便是与天下为敌,挑起天下之争,她姑苏凤瑶,也无法多去言道什么。
只是,天下战乱而起,四方之中,终是杀戮成片。那时,颜墨白便是胜了,自也成,天下魔头了。
越想,心底的怅惘越发厚重,思绪也跟着起起伏伏,平息不得。
周遭,冷风浮荡,凉薄四起,只是此番坐在火堆旁,脸上映着火光,暖意适当,也不曾觉得冷。
不久,颜墨白便已将那堆泥土迅速捏成了一只罐子,随即,他满是泥土的双手捧着罐子小心翼翼的埋在火堆下。
待得一切完毕,他才就着雪地上的雪擦拭手指,随即不曾停歇的又开始整理那些采集而来的药草。
整个过程,凤瑶一言不发。
颜墨白也未抬头,极在极为认真的整理药草,而后极为细致的将药草分量分类的整齐摆放。
待得药草全数被处理好,火堆中的罐子,也已烧制完成。
待得他将罐子掏出,凤瑶才见,那罐子模样上乘,虽是不曾上釉,但模样与形状也是极好,看着倒像是能工巧匠捏出来的一般。
“没想到,摄政王竟还有这等手艺。”凤瑶默了片刻,嘶哑低沉的出了声。
这话一出,颜墨白苍白着脸,微微而笑,“幼时行乞之际,不曾有锅碗,但微臣这人啊,穷人也有讲究,是以,便跟着青州村中的一个老泥匠稍稍偷学了些。后来行军征战,路途之中,自也时常烧制,这一来二去的,便熟悉了。”
凤瑶神色微动,心生幽远。
虽不曾经历过颜墨白的幼年,但也知他幼年丧母,一个人在青州之地行乞为生,且还时常被人欺负殴打,她全然不敢想象年幼的他,是如何咬着牙强撑下来的。
也许,如今的颜墨白这般强势阴狠,喜算计,喜步步为赢,喜将所有事也计在心底,许是正因一直颠沛流离,无处安生,是以,无论是脾性还是心性,皆全然大变,甚至于,冷冽而又极端。
思绪至此,凤瑶面色逐渐沉了几许,目光静静的朝颜墨白落着,一时之间,心绪澎湃,待沉默半晌,她心神微动,朝颜墨白欲言又止,但终归未言道出话来。
周遭气氛,再度平缓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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