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里,高声道:“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赵志敬罢。”杨过见到赵志敬,早就恨得牙□□地,只是不便拂逆小龙女之意,於是快步上前,将蜜浆在赵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听说小龙女又到宫前,只道再次寻□,来为孙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那知她竟是来送解毒的蜜浆,愕然之下,都无言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鹿清笃一见到杨过,发时便怒火上冲,叫道:“好小子,叛出师门,就这麽走了麽?”那日他被杨过以蛤蟆功打晕,虽然一时闭气,但杨过功力甚浅,毕竟受伤不重,丘处机给他推拿了几次,将养数日,己然痊愈,此时飞步抢出,要报当日一推之仇。
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且别还手。”杨过听得背後脚步声响,接著掌风飒然,有人抓向自己後领。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日寒玉床,练了八日捉麻雀,小龙女虽只授了他一些捉雀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精萃之所在,此时身上功夫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颇有不同,当下不先不後,直等鹿清笃手掌刚要抓到,这才矮身窜出,跟著乘势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带。鹿清笃说甚麽也想不到短短数日内他轻功便已大有进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轻敌,急扑不中,身已前倾,再被他一带,登时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来,杨过早已奔到小龙女身畔。鹿清笃大声怒喝,要待冲过去再打,群道中突然奔出一人,犹似足不点地般倏忽抢到,拉著他的手臂,回入人丛。鹿清笃被他抓住,登时半身麻木,抬头看时,原来是师叔尹志平,已骂到口边的一句话便即缩了回去。
尹志平朗声叫道:“多谢龙姑娘赐药。”说著躬身行礼。小龙女并不理睬,牵著杨过的手道:“回去罢。”尹志平道:“龙姑娘,这杨过是我全真教门下弟子,你强行收去,此事到底如何了断?”小龙女一怔,道:“我不爱听人罗唆。”挽著杨过手臂,快步入林。
尹志平、赵志敬等群道呆在当地,相顾愕然。
两人回入墓室。小龙女道:“过儿,你的功夫是有进益了,不过你打那胖道士,却很是不对。”杨过道:“这胖道士打得我苦,可惜今日没打够他。姑姑,干吗我不该打他?”小龙女摇头道:“不是不该打他,是打法不对。你不该带他仆跌,应该不出手带他,让他自行朝天仰摔一交。”杨过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紧,姑姑,你教我。”小龙女道:“我是过儿,你是胖道人,你就来捉我罢。”说著缓步前行。
杨过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龙女背後似乎生了眼睛,杨过跑得快,她脚步也快,杨过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脚步,总是与他不即不离的相距约莫三尺。杨过道:“我捉你啦!”纵身向前扑去,小龙女竟不闪避。杨过眼见双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两臂将合未合之际,小龙女斜刺里向後一滑,脱出了他臂圈。杨过忙回臂去捉,这一下急冲疾缩,自己势道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隐隐生痛。
小龙女伸手牵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杨过喜道:“姑姑,这法儿真好,你身法怎麽能这般快?”小龙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杨过奇道:“我已会捉啦。”小龙女冷笑道:“哼,那就算会捉?我古墓派的功夫这麽容易学会?你跟我来。”
当下带他到另一间石室之中。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长阔均约大了一倍,室中已有六只麻雀在内。地方大了这麽多,捕捉麻雀自然远为艰难,但小龙女又授了他一些轻功提纵术与擒拿功夫,八九日後,杨过已能一口气将六只麻雀尽数捉住。
此後石室愈来愈大,麻雀只数也是愈来愈多,最後是在大厅中捕捉九九八十一只麻雀。古墓派心法确然神妙,寒玉床对修习内功又辅助奇大,只三个月工夫,八十一只麻雀杨过已能手到擒来。小龙女见他进步迅速,也觉喜欢,道:“现下咱们要到墓外去捉啦。”杨过在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气闷,听说到墓外练功,不由得喜形於色。小龙女道:“有甚麽好喜欢的?这功夫难练得紧。八十一只麻雀,一只也不能飞走了。”
两人来到墓外,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枝头一片嫩绿,杨过深深吸了几口气,只觉一股花香草气透入胸中,真是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小龙女抖开布袋袋口,麻雀纷纷飞出,就在此时,她一双纤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几只振翅飞出的麻雀挡了回来。群雀骤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乱飞?但说也奇怪,小龙女双掌这边挡,那边拍,八十一只麻雀尽数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只麻雀如何飞滚翻扑,始终飞不出她只掌所围作的圈子。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一定神间,立时想到:“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记著。”当下凝神观看她如何出手挡击,如何回臂反扑。她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然不明掌法中的精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麽诧异万分。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分扬,反手背後,那些麻雀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小龙女长袖挥处,两股袖风扑出,群雀尽数跌□,唧唧乱叫,才一只只的振翅飞去。
杨过大喜,牵著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你这本事。”小龙女道:“我这套掌法叫作‘天罗地网势’,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门功夫。你好好学罢!”於是授了他十几招掌法,杨过一一学了。十馀日内,杨过将八十一招“天罗地网势”学全了,练习纯熟。小龙女捉了一只麻雀,命他用掌法拦挡。最初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手掌的空隙中窜了出去。小龙女候在一边,素手一伸,将麻雀挡了回来。杨过继续展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捷,就是时刻拿捏不准,只两三招,又给麻雀逃走。小龙女便挡回让他再练。
如此练习不辍,春尽夏来,日有进境。杨过天资颖悟,用功劝奋,所能挡住的麻雀不断增加,到了中秋过後,这套“天罗地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只麻雀全数挡住,偶尔有几只漏网,那是因功力未纯之故,却非一蹴可至了。
这日小龙女说道:“你已练成了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费力的摔他几个筋斗了。”杨过道:“若和赵志敬动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瞧那赵志敬和孙婆婆动手时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孙婆婆也未必能嬴。你目下的功夫可还远不及他。”杨过明白她不答之答的含意,说道:“现下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了。姑姑,咱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教要厉害些,是不是?”
小龙女仰头望著室顶石板,道:“这句话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的老道动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还没练作我派最精奥的功夫而已。”杨过一直以小龙女难胜丘处机为忧,听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姑姑,那是甚麽功夫?很难练麽?你就起始练,好不好?”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来历。你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数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师婆婆与王重阳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人难分上下,後来王重阳因组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师婆婆却潜心练武,终於高出他一筹,但祖师婆婆向来不问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头的人却是绝少。後来王重阳举义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中,日夜无事,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婆那时却心情不佳,接连生了两场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了。最後两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赌,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居住。来,我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先辈留下来的遗迹。”
杨过拍手道:“原来这座石墓是祖师婆婆从王重阳手里硬枪来的。早知如此,我住在这里可又加倍开心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领著他来到一间石室。杨过见这座石室形状甚是奇特,前窄後宽,成为梯形,东边半圆,西边却作三角形状,问道:“姑姑,这间屋子为何建成这个怪模样?”小龙女道:“这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掌,後宽使拳,东圆研剑,西角发镖。”杨过在屋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小龙女伸手向上一指,说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於此。”杨过抬头看时,但见室顶顶石板上刻满了诸般花纹符号,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浅,殊无规则,一时之间,那能领略得出其中的奥妙?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的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手持蜡烛,领杨过进去。里面又是一室,却和先一间处处对称,而又处处相反,乃是後窄前宽,西圆东角。杨过抬头仰望,见室顶也是刻满了无数符号。
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嬴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论真实功夫,确是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後,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制他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这里了。”杨过喜道:“这可妙极了。丘处机、郝大通他们武功再高,总也强不过王重阳去,你只消将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然胜过了这些臭道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够。”杨过满脸通红,甚感羞愧。
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经’须得二人同练,互为臂助。当时祖师婆婆是和我师父一起练的。祖师婆婆练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师父却还没练成。”杨过转愧为喜,道:“我是你徒儿,也能与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好!咱们走著瞧罢。第一步,你先得练成本门各项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心经。我师父去世之时,我还只十四岁,本门功夫是学全了,全真派武功却只练了个开头,更不用说玉女心经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俩须得一起琢磨著练。”
从那日起,小龙女将古墓派的内功所传,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项项的传授。如此过得两年,杨过已尽得所传,藉著寒玉床之助,进境奇速,只功力尚浅而已。古墓派武功创自女子,师徒三代又是女人,不免柔灵有馀,沉厚不足。但杨过生性浮躁轻动,这武功的路子倒也合於他的本性。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来越是出落得清丽无伦。这年杨过已十六岁了,身材渐高,喉音渐粗,已是个俊秀少年,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但小龙女和他相处惯了,仍当他孩童看待。杨过对师父越来越是敬重,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逆师意。小龙女刚想到要做甚麽,他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先办好。但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无异,对他不苟言笑,神色冷漠,似没半点亲人情份。杨过却也不以为意。小龙女有时抚琴一曲,琴韵也是平和冲浅。杨过便在一旁静静聆听。
这一日小龙女说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学全啦,明儿咱们就练全真派的武功。这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练起来可著实不容易,当年师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没能领会多少。咱们一起从头来练。我若是解得不对,你尽管说好了。”次日师徒俩到了第一间奇形石室之中,依著王重阳当年刻在室顶的文字符号修习。
杨过练了几日,这时他武学的根柢已自不浅,许多处所一点即透,初时进展极快。但十馀日後,突然接连数日不进反退,愈练愈是别扭。
小龙女和他拆解研讨,却也感到疑难重重。杨过心下烦躁,大发自己脾气。小龙女道:“我与师父学练全真武功,练不多久,便难进展一步,其时祖师婆婆已不在世,无处可请教益。明知由於末得门径口诀,却也无法可想。我曾说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诀,给师父重重训斥了一顿。这门功夫就此搁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练也不打紧。你也不用生气,此事不难,咱们只消去捉个全真道士来,逼他传授入门口诀,那就行了。跟我走罢。”这一言提醒了杨过,忽然想起赵志敬传过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道初修通九窍,又窍原在尾闾穴。先从涌泉脚底冲,涌泉冲起渐至膝。过膝徐徐至尾闾,泥丸顶上回旋急。金锁关穿下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於是将这几句话背了出来。
小龙女细辨歌意,说道:“听来这确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诀。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杨过将赵志敬所传的口诀,逐一背诵出来。当日赵志敬所传,确是全真派上乘内功的基本秘诀,只是未授其用法,至於甚麽“涌泉”、“十二重楼”、“泥丸”等等名称更是毫不解说,杨过只是熟记在心,自是毫无用处。此时小龙女一加推究,指出其中关键,杨过立时便明白了。数月之间,两人已将王重阳在室顶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参究领悟。
这一日两人在石室中对剑已毕,小龙女叹道:“初时我小觑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虽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实是深不可测。咱们虽尽知其法门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杨过道:“全真派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於它的本事。这叫做一山还有一山高。”小龙女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
次日两人同到第二间石室,依照室顶的符号练功。这番修习却比学练全真派武功容易得多,林英所创破解王重阳武功的法门,还是源自她原来的武学。
过得数月,二人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练成。有时杨过使全真剑法,小龙女就以玉女剑法破解,待得小龙女使全真剑法,杨过便以玉女剑法克制。那玉女剑法果是全真剑法的克,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剑法的招式压制得动弹不得,步步针锋相对,招招制敌机先,全真剑法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外功初成,转而进练内功。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功上创制新法而胜过之,真是谈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聪明无比,居然别寻蹊径,自旁门左道力抢上风。小龙女抬头望著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的连看数日,始终皱眉不语。
杨过道:“姑姑,这功夫很难练麽?”小龙女道:“我从前听师父说,这心经的内功须二人同练,只道能与你合修,那知却不能够。”杨过大急,忙问:“为甚麽?”小龙女逆:“若是女子,那就可以。”杨过急道:“那有甚麽分别?男女不是一样麽?”小龙女摇头道:“不一样,你瞧这顶上刻著的是甚麽图形?”杨过向她所指处望去,见室顶角落处刻著无数人形,不下八十个,瞧模样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丝丝细线向外散射。杨过仍是不明原由,转头望著她。
小龙女道:“这经上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须拣空旷无人之处,全身衣服畅开而修习,使得热气立时发散,无片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杨过道:“那麽咱们解开衣服修习就是了。”小龙女道:“到後来二人以内力导引防护,你我男女有别,解开了衣服相对,成何体统?”
杨过这两年来专心练功,并未想到与师父男女有别,这时觉得与师父解开全身衣衫而相对练功确然不妥,到底有何不妥,却也说不上来。小龙女其时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长古墓,於世事可说一无所知,本门修练的要旨又端在克制情六欲,是以师徒二人虽是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恭诚,绝无半点越礼之处。此时谈到解衣练功,只觉是个难题而已,亦无他念。杨过忽道:“有了!咱俩可以并排坐在寒玉床上练。”小龙女道:“万万不行。热气给寒玉床逼回,练不上几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为甚麽定须两人在一起练?咱俩各练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方,慢慢再问你不作吗?”小龙女摇头道:“不成。这门内功步步艰难,时时刻刻会练入岔道,若无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渡险关。”
杨过道:“练这门内功,果然有些麻烦。”小龙女道:“咱们将外功再练得熟些,也足够打败全真老道了。何况又不是真的要去跟他们打架,就算胜他们不过,又有甚麽了?这内功不练也罢。”杨过听师父这般说,当下答应了,便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日他练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类以作食粮,打到一只黄□後,又去追赶一头灰兔,这灰兔东闪西躲,灵动异常,他此时轻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时之间竟也追不上。他童心大起,不肯发暗器相伤,却与它比赛轻功,要累得兔儿无力奔跑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远,兔儿转过山坳,忽然在一大丛红花底下钻了过去。
这丛红花排开来长达数丈,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待他绕过花丛,兔儿已影踪不见。杨过与它追逐半天,已生爱惜之念,纵然追上,也会相饶,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见花丛有如一座大屏风,红瓣绿枝,煞是好看,四下里树荫垂盖,便似天然结成的一座花房树屋。杨过心念一动,忙回去拉了小龙女来看。
小龙女淡然道:“我不爱花儿,你既喜欢,就在这儿玩罢。”杨过道:“不,姑姑,这真是咱们练功的好所在,你在这边,我到花丛的那一边去。咱俩都解开了衣杉,可是谁也瞧不见谁。岂不绝妙?”
小龙女听了大觉有理。她跃上树去,四下张望,见东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闻泉声鸟语,杳无人迹,确是个上好的练功所在,於是说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就来练罢。”
当晚二更过後,师徒俩来到花荫深处。静夜之中,花香更是浓郁。小龙女将修习玉女心经的口诀法门说了一段,杨过问明白了其中疑难不解之处,二人各处花丛一边,解开衣杉,修习起来。杨过左臂透过花丛,与小龙女右掌相抵,只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时当盛暑,夜间用功更为清凉,如此两月有馀,相安无事。那玉女心经共分九段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段,杨过也已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著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腾,将那花香一薰,更是芬芳馥郁。渐渐月到中天,再过半个时辰,两人六段与段的行功就分别练成了。突然间山後传来脚步声响,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
这玉女心经单数行功是“阴进”,双数为“阳退”。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以休止,小龙女练的“阴进”却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顿挫。此时她用功正到要紧关头,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惊异,忙将丹田之气逼出体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以前的师父赵志敬,一个却是尹志平。两人越说越大声,竟是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尹师弟,事你再抵赖也是无用。我去禀告丘师伯,凭他查究罢。”尹志平道:“你苦苦逼我,为了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将来好做我教的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麽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淫戒!”
杨过隐身花丛,偷眼外望,只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尹志平脸色铁青,在月光映照下更是全无血色,沉著嗓子道:“甚麽淫戒?”说了这四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从见了活死人墓中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里,温存亲热,无所不为。我教讲究的是修心养性。你心中这麽想,难道不是已了淫戒麽?”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听赵志敬这麽说,不由得怒发欲狂,对二道更是恨之切骨。但听尹志平颤声道:“胡说八道,连我心中想甚麽,你也知道了?”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说梦话,却不许旁人听见麽?你在纸上一遍又一遍书写小龙女的名字,不许旁人瞧见麽?”尹志平身子摇幌了两下,默然不语。赵志敬得意洋洋,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扬了几扬,说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认认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分心便刺。
赵志敬侧身避开,将白纸塞入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灭口麽?只怕没这等容易。”尹志平一言不发,疾刺三剑,但每一剑都疲他避开了。到第四剑上,铮的一声,赵志敬也是长剑出手,双双相交,当下便在花丛之旁斗起来。这两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个是丘处机的首徒,一个是王处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尹志平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志敬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著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失误。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进击退守,招数虽然变化多端,但大致尽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错。只见二人翻翻滚滚的拆了数十招,尹志平使的尽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会的你全懂,你会的我也都练过。要想杀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稳凝无比,尹志平奋力全扑,每一招却都被他挡开。再斗一阵,眼见二人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惊,心想:“这两名贼道若是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蓦地里赵志敬突然反击,将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进三招,尹志平连退三步。杨过见二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倏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赵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只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杀我。”当下左掌相迎。两人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心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人走近几迓,心中就焦急万分,移远几步,又略略放心。
斗到酣处,尹志平大声怒喝,连走险招,竟然不再挡架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呼不妙,知他处境尴尬,宁可给自己刺死,也不能让暗恋人家姑娘的事泄漏出去。他与尹志平虽然素来不睦,却绝无害死他之意,这麽一来,登时落在下风。再拆数招,尹志平左剑平刺,右掌正击,同时左腿横扫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绝招。赵志敬高纵丈馀,挥剑下削。尹志平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著“嘿”的一声,双掌齐出。
杨过见这几招凌厉变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人全是冷汗,眼见赵志敬身在半空,一个势虚,一个势实,看来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岂知赵志敬竟在这情势危急异常之际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了下来。
瞧他身形落下之势,正对准了小龙女坐处花丛,杨过大惊之下再无细思馀暇,纵身而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赵志敬背心,一招“彩楼抛球”,使劲挥出,将他庞大的身躯抛在两丈以外。但他此时内力未足,这一下劲力使得猛了,劲集左臂,下盘便虚,登时站立不稳,身子一侧,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弹回,碰在小龙女脸上。
只这麽轻轻一弹,小龙女已大吃一惊,全身大汗涌出,正在急速运转的内息阻在丹田之中,再也回不上来,立即昏晕。
尹志平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登时呆了,实不知是真是幻。此时赵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叫道:“妙啊,原来她在这里偷汉子。”
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们算帐。”见小龙女摔倒後便即不动,想起她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互相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奔到,也能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害非小,心下惶恐无比,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只觉一片冰凉,忙将她衣襟拉过,遮好她身子,将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没事麽?”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杀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无力,偎倚在他怀里。杨过迈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尹志平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师弟,你的意中人在这里跟旁人干那无耻的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如杀他!”尹志平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干那无耻的勾当”字,虽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向赵志敬戟指喝道:“你胡说些甚麽?”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志敬初时并不知道是他,待得听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来是自己的徒儿,自己忙乱中竟被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见他上身赤裸,喝道:“杨过,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你骂我也还罢了,你骂我姑姑甚麽?”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向来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污秽不堪,暗中收藏男童,幕天席地的干这调调儿!”
小龙女适於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惊怒交集,刚调顺了的气息又复逆转,双气相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咱们没有……”突然口中鲜血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
尹志平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尹志平道:“你怎麽啦?”俯身察看她的伤势。杨过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尹志平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习,手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後送,将他摔了出去。
此时杨过的武功其实远不及尹志平,如与别派武学之士相斗,对手武功与耳志平相若,杨过非输不可。但林朝英当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丝丝入扣,而她创成之後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有这一门本门克的武功。此时杨过突然使将出来,尹志平猝不及防,又当心神激荡之际,竟全无招架之功,这一交虽未跌倒,但身子已在两丈之外,站在赵志敬身旁。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杨过道:“好。”纵身而前,手中树枝向赵志敬当胸点去。赵志敬那将他放在眼里,长剑微摆,削他树枝。那知杨过所使剑招正是全真剑法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倏地弯过,已点中赵志敬手腕上穴道。赵志敬手腕一麻,暗叫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来势怪极,乃是从最不可能处出招。赵志敬要保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了他这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了得,虽处劣势,竟是丝毫不乱,放手撒剑,低头避过,跟著左掌前探,就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知林朝英在数十年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诸般巧妙厉害变著,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招自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那想到杨过与小龙女早就将此招拆解得烂熟於胸。杨过夺到敌剑,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要用此著,司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大惊,急忙缩手。杨过剑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脚勾出。赵志敬要害被刺,动婵不得,被他一勾,当即仰天摔倒。杨过提起长剑,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後风声飒然,一剑刺到,厉声喝道:“你胆敢弑师麽?”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过於大惊大怒交攻之际,仍能审察缓急,立时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尹志平见他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长剑不挺自伸,竟被对方黏了过去。一惊之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是远为深厚,双力互夺,杨过长剑反被牵一过去。不料杨过正是要诱他使这一著,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上来,双掌一剑,三路齐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尹志平只得撒剑回掌,并手横胸,急挡一招,只是手臂弯得太内,已难以发劲,总算杨过功力不深,未能将他双臂立时折断,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过气护住胸前要穴。赵志敬已乘机跳起身来。杨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尹二人数招之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乱,都是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意。两人并肩而立,使开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对方的武功路子再说。这麽一来,杨过虽双手皆有利器而对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时那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玉女心经剑术之中,并无克制全真派拳脚的招数。要知林朝英旨在盖过王重阳,如以利剑制敌肉掌,非但胜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於此自是不屑去费丝毫心思,加之赵尹二人功力固然远胜,又是联防而求立於不败之地,杨过双剑闪烁,纵横挥动,却无可乘之机,到後来便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不断催劲,压向他剑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斗一个少年,那成甚麽样子?眼见胜算已然在握,又记挂小龙女的安危,喝道:“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们瞎缠甚麽?”杨过道:“姑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剑震歪了,向左跃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你想逃麽?”尹志平道:“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这叫做千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露了半句,立时自刎相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幌,夹手将杨过左手长剑抢过,说道:“有如此指!”左手竖掌,右手挥剑,将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削了下来。
这几下行动有似鹘起鹊落,迅捷无比,杨过丝毫没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言确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时斗他们两个,果然难胜,不如先杀了姓赵的,回头再来杀他。”当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麽用?除非把脑袋割下来,我才信你的。”尹土平惨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说一句话,有何不可?”杨过道:“行!”向前踏上两步,蓦地里挺剑向背後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木兰回射”阴毒无比,赵志敬正自全神倾听二人说话,那料到他忽施偷击,待得惊觉,剑尖已刺上了小腹。赵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後缩了半尺,疾起右腿,竟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右腿缩回,伸指向他膝弯里点去,正中穴道。赵志敬虽然逃脱性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脸皮紫胀,几成黑色。杨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里。赵志敬骂道:“你要杀便杀,多说甚麽?”杨过挺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後说道:“过儿,弑师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就……就饶了他罢!”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便道:“你发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毕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就是,发甚麽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赵志敬:“好,今日之事,咱们这里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对第五人提起,教我身败名裂,逐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於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尹志平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助外人;只见杨过抱著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他左手两根手指上鲜血不住直流,痴痴的站著,竟自不知痛。
杨过抱著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龙女叹道:“我身受重伤,怎麽还能与寒气相抗?”杨过“啊”了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掌下抱她到隔壁她自己卧房。她自将寒玉床让给杨过後,初时仍与他同室而卧,过了年馀,才搬入隔壁石室。小龙女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杨过赤裸的上身被喷得满胸是血。她喘息几下,便喷一口血。杨过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又有甚麽好伤心的?”杨过道:“姑姑,你别死。”小龙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这话她在两年多前曾说过一次,杨过早就忘了,想不到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脑中一片惶乱,不知说甚麽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情却甚为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机一动,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浆来,□她喝了下去。这蜜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於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杨过心中略定,只是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墙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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