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给刘瑾和成绮韵各斟上一杯茶,然后在正德的示意下,在对面轻轻坐了,说道:“那时,臣还不知皇上的身份,记得几个西洋番僧被西域番僧欺侮,先帝仁慈,还向庙里捐了三千两香油钱,让他们妥善照顾这几个慕名来我大明的番和尚呢。”
正德说道:“是了,那些番僧颇有些稀奇玩意儿,只是玩过一阵,那些稀罕物也就不稀罕了,朕险些忘了。”
杨凌微笑道:“那些番僧听说我大明乃天下最强大、富饶的地方,因此万里迢迢跑来传教,只是他们那神听起来神通比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差得太远,因此信众太少,我今日在街上遇到,可怜那些洋和尚已经混成了叫化子。且不提我大明威名远播,他们是受我中华上国教化而来,堂堂大明礼仪之邦,不能叫他们沦落至斯,就凭了先帝对他们的仁厚关爱,臣也不敢放任不管哪,所以方才把他们接到了庄子里,让他们暂且住下。”
他悄悄看了下正德的脸色,见正德听说是思及先帝的仁爱,才对那番和尚礼敬有加,正连连点头表示嘉许,遂话风一转,说道:“可是……就这么一直养着也不是办法。再说,百姓有些神灵寄托也不是坏事。如今我大明有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及各族信奉的大小宗教,其中又分种种流派,也不差再多一个天主教,他们也是劝人向善的嘛。天朝上国如无边大海,有纳百川之量,臣以为……何不允许他们建堂讲经呢,几个异国番僧,亦无大碍。”
宗教在中国作用实在有限得很,正德本人对中土佛教、喇嘛教、伊斯兰教皆有涉猎,他随意问了几句天主教的事,听起来和伊斯兰教的上帝有些相似,心中不禁暗笑:难道和佛教一样,这西方教派也分大乘小乘不成?
正德挥手道:“无妨,他们远来我大明,总是客人,先皇对他们也很是照顾的,朕也不能小气了,允了他们吧。刘瑾,回头知会礼部一声,造册在案。”
刘瑾在私底下和正德也是随意就坐的,听了忙起身应了一声。杨凌大喜,解决了这件事,就不怕那几个洋人不死心塌地给自己卖命了。
正德笑道:“方才听你表兄讲过你在江南打海盗的事儿,实在精彩得很。”他叹了口气,有点出神地道:“可惜呀,要是朕也在那里,亲手斩杀几个海盗,驾船在海上遨游一番,天高海阔,那该何等惬意。”
杨凌瞧了成绮韵一眼,不动声色地道:“皇上说的是,那万里海疆,也是我大明洪武皇帝打下的疆土嘛,岂能任由一些海盗猖獗,等他日靖除了倭寇,皇上也可以找机会去巡视一下大明的海域,如果那样,皇上可是能巡视海域疆土的千古第一帝了。”
做皇帝的拥有天下,恐怕最让他心动的就是能流传千古的贤帝威名了。一听这话正德雄心大起,双眉一扬道:“着啊,我大明疆域辽阔。万里海疆岂能付于宵小?不过何必等到海靖河清呢?朕正要在禁中演武呢,到时朕要做大元帅,亲自领兵平定海盗。”
“这个……”杨凌故作犹豫,正德瞧了激起好胜之心,不服气地道:“怎么,杨卿信不过朕的文治武功?”
杨凌呵呵笑道:“皇上尚武好学,领兵作战自然堪称将帅之才,可海上做战比不得陆地,臣不是信不过陛下的能力……”
刘瑾是知道解禁通商计划的,一时心痒难搔地道:“杨大人,有话直说,不可欺瞒君上呀。”
成绮韵冷眼旁观,趁机说道:“皇上恕罪,草民听表弟说过,自我大明禁海以来已百年,咱大明的海疆,将士们已不熟悉了,当年令四海臣服的无敌战舰,现在已没有几个人会造了,现在的船只,只能在近海巡弋,连风浪都禁受不起,所以那些海盗猖獗,不是我大明将士不肯用命,实是只能守在海边上被动挨打。”
正德听了大吃一惊,霍地立起了身子,在房中来回走了一阵儿,缓缓道:“我大明水师已经没落至此了么?”
室内一时无言,齐瑾见他面色阴霾,忙对杨凌使个眼色,说道:“杨大人从江南带回的那些异域他国的新奇之物,皇上很是喜欢,常常把玩爱不释手。既然海禁拒商,照理说除了异国贡物,民间不该有他国物品,那些东西是如何流入的呢?”
杨凌心中暗赞他的机灵,连忙接口道:“海线漫长,朝廷禁海,只能阻止大明百姓出海,却阻不得外国越来越多的大商船来到我大明,可叹我大明的海疆,成了人家的后花园,任由他们出入,民间为利所惑,自有胆大者私下同他们交易。喔,对了,臣在江南还觅得一件好东西,是臣随身带回来的,还未呈给皇上,臣这就取来。”他立起身来,终是对成绮韵留在这里有些放心不下,略一犹豫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成绮韵奇怪地回望他一眼,眸子一闪,黛眉先是一拧,忽然有些恍然和受伤的味道,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燃烧着愤怒的火苗儿,她轻轻站起身,向正德躬身道:“草民陪……表弟去取那件东西来。”
杨凌见她神色,心中有点愧意,可是这份疑心由来已久,埋在心中总有发作的一天,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儿发僵,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杨凌内库处,杨凌开门在内翻找了一阵,取出一把微带弧度的墨绿色鲨鱼皮鞘长剑,提着走出门来。
厚重的铁门砰地一声,锁环喀地一声扣上了。成绮韵默默地望着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眼帘一阵急速地眨动,眸子带着层薄薄的雾气,用僵硬的声调问道:“大人,信任一个人……就这么难么?”
杨凌垂下目光,狠下心肠道:“身处庙堂之险,思虑不可不慎,实是……”杨凌犹豫了一下,才道:“实是你对功利之热切,令本官不得不妨,以色侍君未尝不是一条捷径。”
他抬起目光,那里边有种陌生的杀气和冷意,直言不讳地道:“如果你今日真打了皇上的主意,我保证可以在皇上被你迷得死心蹋地之前,置你于死地!”
说话间手指一按卡簧,“锵”地一声,剑气肃杀荡漾在两人之间,成绮韵霍然抬头,入目是一抹白芒。
杨凌吁出一口气,淡淡地道:“不过……你表现得很好,是本官多疑了。你对本官助益甚大,希望我们这种默契可以继续下去,你没有不智之举,甚好。”
成绮韵自嘲地一笑,说道:“不智?当然不智了,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喜欢了一个没良心的东西?象我这样的出身,肯付出一片真情,算是报应吧。”
杨凌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不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成绮韵垂下眸子,幽幽地道:“……宫闱之险,甚于江湖,红颜弹指老,刹那之芳华……象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行那不智之举,这个理由……可以让大人……放心了么?”
两行清泪顺着玉颊簌簌而下,刚刚病愈的脸色略有些苍白憔悴,看起来愈加可怜。杨凌握住剑柄一按,利刃“铿”然入鞘,他淡笑两声,说道:“很好,很好……”
粉墙乌巷,古色古香,杨凌仿佛又看到那个左手举着油伞,右手提着裙裾,翩然一笑间宛若剪水燕子,踏着润湿如油的绿草,轻盈而至的水样玉人。
他提起长剑走出几步,忽又顿住,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之往事,颇多诡谲之处,我不愿深究,实是一片私心作祟,姑娘对我助益之大……我的多疑,还望姑娘多多谅解。江南之事,功在千秋,并非为我个人前程……或许说来你并不明白,只要解决这件大事,只要我尚在人间,你喜欢权力也好、金钱也罢,杨某必让你得偿所愿。春袖丽色、巷弄长廊,如水伊人,踏波而至,那一幕杨某一直记在心中,实不愿你和阴谋龌龊有所牵连……唉……”悠悠一叹,悄然而去。
成绮韵忽地转过身来,泪眼迷蒙地望着他的背影,幽怨道:“狠狠心,你便绝了我的念想也罢,前生欠你怎地?还要继续受你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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