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啊,开心啊,这儿多好啊。”
“好哪儿了?”齐政当时就神色作难地盯着他看,“老百姓汲个水都要走上两里地,夏天日头毒,冬天也要冷断骨头,也不知道你瞧上哪儿了。”
那时李庚年听了,傻笑着,说了句“我跟侯爷哪儿能比,我大约天生劳碌的命罢”,下刻想了想,又认认真真补了句:“要么我今后好生钻营钻营,往后混到这儿来做个监军算了。”
“瞎胡吹。”齐政终是忍不住了,抬指点着他脑袋就笑,“你这脑瓜子要是能当上监军,那我老齐家的江山也差不多了,哥哥们还争什么金椅子,都洗洗睡了得了。”
“说什么呢你。”李庚年推开他手更笑起来,“那我还就要做一回给你瞧瞧。”
齐政闻言,倚着高头大马勉为其难地看他,片刻后,又扭头将双目从远野黄沙投去天上半点不相干的云,轻轻笑了笑,淡淡说:“行吧,那我等着,到时候李监军就欠我一杯升迁酒,可别忘了。”
彼时李庚年并未觉得此言多么苦涩,他只还没脑子地点头应好,甚还觉着齐政算是真解了他的愿,心里便不是不快活的,而这雪原和监军于他究竟好在了什么地方——后来的后来,他才发觉齐政其实并不懂,可他却再也没机会好好儿告诉齐政了。
当年齐政去后,这处万里白雪或黄沙在他眼中已直如个坟场,旧时那喜欢的开心的一一回味起来,也尽都带了血泪带了痛。这雪原于他,终究成了个阴黑空茫的壳子,里面倘或有些许痕迹,那每一道都定然是流毒的疮痍。
他无数次在迷梦中看见当夜冷洒残血的满月,无数次幻觉那正扎在臂上带毒的箭,也无数次在梦魇里被沁透衣背的黏湿血腥折磨——在梦里,他仿若还有机会背着齐政天昏地暗地策马奔逃,而在他背后,齐政身上无休无止的血却依旧无可更改般渗入他每一寸衣服。
即便是在梦里,他都还可以清楚听见——
“李年年……你,放我下来……”齐政说了,“你快……你自己逃……”
颠簸间,齐政挣动着被他固在腰间拴起的双手,李庚年一经察觉,直慌怕到发了狠,只从缰上匀出一手来就死死捏住他手腕,疯了一样大叫:“你别动!你不准动!就快到了,侯——侯爷,营地就快到了!你看,快到了,就在眼前了……”
——而其实前路灰茫惨淡,营地于他们,尚不知晓还有几时才可抵达。
齐政被他制住,终是无力再挣扎,奔马间过耳的狂风里,李庚年听见耳边竟传来他低哑的笑。
“……你太固执了。”齐政说。
“李庚年,你好固执啊……”
前行的路便是在那一刻开始水雾模糊的。李庚年终于再听不见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话,是叫着,或是哭着,都不知道。
他只清楚记得齐政终于说完了絮絮叮嘱的话,然后忽而一刻,竟猛然收紧拴在他腰间的一双手臂,突然死死紧紧地狠狠抱住他,仿若要用尽一生最后最后的力气。
那一刻,他以为齐政终究是要说出口的那四个字,齐政却是到了最后最后也未说出,而最后的最后,齐政拼尽残存一息留在他耳边的,却又确然仅仅只是四个字罢了:“……这很好了。”
这世间,多少多少的光阴,多少多少的风雨,把多少多少的青梅熬作了冬梅,终是将这一字儿变成了两样东西——一样化碎在仲夏迷梦的温酒里,一样凝落在冬末临雪的寒枝上,当中各自历过千般季节,也各自历过千般苦乐,十年间,静默而沉邃地,隔了那万里幽泉依依相望。
命运如此果断,不容反抗,到手的,握住时总归短暂,一朝失去了,却是孤深的永恒。那些从前一身只管愉悦的,少顾哀苦的,命理中所有青翠的叶子从不曾颓败过,满心的欢喜亦从不思回转过,总觉仿佛一生都将如此渡过,口中所说的将来就一定会来,想留在身边的人,就一定能够留得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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