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惜左右手各提一坛子酒,走了快要一炷香的山路,胳膊酸涩,暂且搁下酒坛子松懈一下筋骨。四下无人,唯有微风横灌竹林,叶片沙沙,隐约听见些鸟声啁啾。
九曜山上人迹罕至,裴云惜走到现在,也不过遇见一只兔子,两只松鼠,再无其他。提着酒再走上个半柱香,后背衣衫都觉浸透,这才远远望见一道山门。
他跨步而上,来到这座隐然于山林间的居所门前,砰砰敲响门环。片刻,有一小童前来应门,问来者何人。
裴云惜朗声道:“小徒惜琴,前来拜会师父。”
小童猛地打开门,兴高采烈道:“师兄,你来啦?”
“惜音,大半月未见,你似乎又长个儿了。”裴云惜笑道,“师父起了吗?”
惜音道:“师父早起了,正坐在院中吐纳,师兄你这么久不来,师父怨气可重了,小心些呐。”童稚未褪的惜音眨巴着大圆眼,好心好意地提醒裴云惜。
裴云惜自然了然,他提着酒走进院中,果然见一鹤发老人闭目凝神,吐纳打坐。他轻声道:“师父,不肖徒惜琴前来拜会……”
“你,也知不肖?”方摒早已知裴云惜到来,不免怨气横生,“当师父早已入土为安了?”
裴云惜抿着唇,恭敬道:“惜琴不敢,因此带酒前来领罪。”
“……”方摒默默地睁开眼,“把酒拿来。”
裴云惜心中暗笑,他这师父向来软硬不吃,唯独好酒,于是呈上酒坛,道:“师父,徒弟实在是家务缠身,不然早就回山里伺候您老人家了。”
方摒捧着酒坛,掀了封口,直接贴边而饮,喝完过瘾了,才觑了一眼裴云惜,哼道:“你也大了,我是不指望你日日鞍前马后伺候我这个糟老头子,隔几日送点酒来才是正经事。”
“是,师父说的甚对。”裴云惜顺从道。
方摒又道:“你那点破事,我在山上早已听闻,你这是重出江湖卖艺献丑了?”
裴云惜一怔,才明白师父指的是自己前两日在柳居当众弹琴献艺的事,没想到风声走得这般快,连他这个久居深山的师父都知道了。裴云惜年少时在西子湖畔一弹成名,竞相邀请他上门弹琴的人太多,他颇为厌恶,才又隐去自己的琴艺,回家做了个闲散之人。他的师父方摒是名扬天下的制琴大师,自然琴艺也是超凡,每年上门求琴的人络绎不绝,可方摒只给对眼缘的人制琴,且不收天价费用。如今方摒年岁已高,制琴之事时而交给裴云惜,时而交给惜音,自己动手的次数已然不多。
“师父,那不过是迫不得已。”裴云惜道,“为了生计。”
方摒悠然地捋了捋胡须,道:“你裴家竟沦落到要靠你弹琴卖艺度日?”
“呃……也不尽然。”
裴云惜忆起那晚自己浑浑噩噩从假山后走出,抱着琴独自立在梦池畔,月夜下形单影只,倍感狼藉。薄肃的每句话都如钉刺般捅进他的心口,前一刻还隐约希冀的幻梦一下子便被撕裂,撕碎,践踏。自己果真还是太单纯了,竟会觉得自己或许能与当今的皇亲国戚交上朋友,甚至成为知己。如薄肃那般的人,自然是高高在上,身姿傲然,睥睨于天下,不曾低头望见蝼蚁般的贱民。他们这种低贱的商贾之家,怎有资本攀上高贵凛然的他呢?
自作多情的下场,是独自舔舐裂口,而这裂口,都无需那人亲自划上,自动裂开。
这便是阶级的差距。
裴云惜默然地想着,方摒见他魂不守舍,便道:“见你魂游天外,不如去琴舍替我擦琴,十把琴都逐一擦净。完事后,我许你弹一日陈香。”
“陈香……?!”裴云惜讶然,遂眉开眼笑,“真的吗,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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