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俺也是今早刚知道,来,来不及去通知你。”
好好好,这才是俺李忆亭带出来的好兄弟呢。
李忆亭没说话,辟手一个巴掌把李自安打翻在地,几个同事一声惊呼,都走上前来,李自安挥挥手爬起来,示意不要他们扶。
“三哥,你要不解气,你就再打吧。”
李忆亭不再打他,也不正眼看他。转身走出派出所。越走越快,只觉得多停留一秒钟,都带给自己人生莫大的羞辱。
李忆亭急奔回家,撞开门,抢进屋扑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吓得正扫地的李宛珍拍着口喊:“俺的娘!”
跟在后面追来的李自安,看着李忆亭平安到家,想着平日三哥对自己的好,手把手教自己使枪,拆卸枪,与人格斗的技巧,自己娘生病,是三哥半夜背着去的医院,自己爹去世,是三哥张罗着下的葬。
想起上周末,朱科长找自己谈的话,严令不许提前告知李忆亭,说这是纪律。那年头,谁敢违反纪律?想想自己瞎眼的老娘,李自安没来找李忆亭。
迎着张惶的三嫂,李自安大致转述了事情经过。
“自安,你三哥子急,有啥不到的你多担待,还要麻烦你回局里多帮着圆合圆合,这是打哪儿说起,当年不是名令调动吗?怎么这会儿又成借调了呢?”
“三嫂,你别急,俺回局里再打听打听。三嫂俺先走了,三哥子强,你,你多瞧着他点儿。”
望着三哥家的小院,李自安心有不忍,别人不知道,自己跟了三哥几年了,三哥啥人啥心思,自己是心知肚明,李忆亭一腔热血全扑在公安工作上,是个打骨子里热爱公安事业的正直的人。
想了想,不由暗叹,这个朱科长,这手狠啊,上周找自己谈话,连敲带打,说李忆亭不仅是借调来的要退回,平时骄横跋扈,群众们意见都很大。前段时间,公然与国策对抗,超生三胎,就这一条,足以免职查处。并暗示李自安跟着李忆亭混绝对没有好结果。另外李自安父亲的问题还没有搞清楚,如果一旦翻查出自己的父亲当年做过保长,恐怕自身难保。敲完又笑拍自安年轻有为,脑子活络,上头已经研究同意,由李自安接替李忆亭的位子。打一巴掌再赏个甜枣吃!一边分裂了自己这帮跟着李忆亭出生入死的兄弟帮们和忆亭的感情,防止小兄弟们为李忆亭叫屈,一边又暗中许了老所长,过年后将他那顽劣的幼子招进局里工作。把李忆亭所有的关系网都给控制住了。忆亭这个冤屈,到哪儿也说不上去啊。
原来赏识忆亭的老局长,调到省里公安厅去了,依忆亭的脾气,断不会为自己的私事去麻烦老局长,现任局长新来的,事事推公让贤,是个笑眯眯的老好人。
李自安一边沉思,一边暗叹,自此对朱科长起了防备之心。
李自安不象李忆亭那样耿直、莽撞,做事不计后果。事事以兄弟义气大于一切,图一时快意恩仇的英雄情节。李自安会从大局考虑,什么事都喜欢在心里过个七八遍再做决定,这事星期天他在家抱着脑袋想了个十成十,无论如何,自己现在都不能出面保李忆亭,否则兄弟俩会一块被清除出公安系统,此时之计,唯有令忆亭误会自己,忍辱负重,先在局里站稳脚跟再说。
李自安临走,回头又望了一眼忆亭那满是绿荫的小院,暗暗道:“三哥,你且忍耐几年,等兄弟俺有了机会,再来为你翻案!”
宛珍哪知道李自安转的那些心思。送走自安,宛珍连忙跑回屋,站在床前,望了床上半晌无声的丈夫,欲劝又不敢劝。只是撩了围裙擦眼睛。
站了一晌,走去堂屋,倒了杯水端进来,拿只矮凳坐在床前忆亭头边,含泪劝道:
“忆亭,你起来喝口水吧。你这样子,我……”一时哽咽难言。半晌又道,“你也别气,这事儿咱回头再去问问老所长,看他咋说,你说你光气有啥用,再气个好歹出来,我和孩子咋过。”
忆亭依然不动。
“这是打哪儿说啊,怎么现在才说当年调动不是正式调动,算是借调?借用这么几年?现在退?往哪儿退啊,社办厂老早就没有了。这不是坑人嘛?”
那一天,对宛珍来说,恍如世界末日。
此后数日,宛珍天天守着丈夫,生怕他一时气大了出事。好在第三天,丈夫起床吃饭了。宛珍才算放了半颗心。可新的忧愁马上又把宛珍淹没了。
丈夫没了工作,孩子们还小,这坐吃山空能到哪天啊。宛珍怕刺激忆亭,不敢提,暗地里却悄悄准备着蒸锅和碗,准备上街摆摊,先赚点生活费。
别人不知道,宛珍了解,离开了心爱岗位的丈夫,像鱼儿失去了水,没有了人生方向,也没有了理想抱负,不知道前面的路该往哪里走。
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在宛珍的柔劝下,忆亭也渐渐现实起来,不得不放下身段,四处寻找谋生的活路。
但没有档案,没有招工表和派遣证,哪个单位也没法用李忆亭。
这一下,是彻底绝了李忆亭找单位走正途的念想。不得已,李忆亭跟着做生意的二哥组装贩卖自行车。
一恍又是两年过去了。凭着诚实与勤劳,忆亭组装自行车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里翻盖了房子。
原来四间土坯房全部推倒,新建了三间青砖到顶的大瓦房做为正房,又建了两小间砖房,给大女儿李洛,大儿子李可住。
原来做花园与厨房的地方,全部建了四大间房屋,又在南侧新建了两间房屋给新婚回来的忆忠住。八九间新房一水青砖到顶,屋里铺了平整细滑,光可鉴人的水泥地,孩子们兴奋地光着脚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这可比原来的青砖漫地强多了。
原来幽静美丽的小花园院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堆在院子里的一只只装满自行车零件的大木箱,是四个青年忙碌的身影,以及满地的自行车半成品;到处是喧哗,到处是自行车零件,到处是人来人往送货运货的人。在这些人丛中,偶尔闪过忙着给徒弟们送饭、送洗好的衣物床单的宛珍那忙碌的身影。
宛珍更忙了。
小女儿刚过两岁,满院追着妈妈,时不时蹲在地下捡个螺丝塞嘴里,或是拿个钉冒塞鼻孔里,害得宛珍三天两头抱了孩子往医院外科跑。
院子里时时人来人往,到处堆的都是一两百块钱一辆的自行车,家里又买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宛珍烫了头发,孩子们穿了小皮鞋,新衣服,背上了最时尚的双肩书包。
在经常聚集在忆亭家新买的电视前,等着看《八仙过海》、《侠女十三妹》、《上海滩》等香港电视剧的那些老邻居们眼里,宛珍一家算是享受改革开放春风,城里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们。
对于当时的宛珍来说,这是一生中最体面的日子。
家里突然不再缺钱,钱好像多的用不完。每次忆亭把钱交到她的手里,她都像做梦一样,想想看,不说小时候,就是三五年前,搁谁告诉宛珍,她手里能过七八千块现钱,她都不会相信。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虽然娘四个还是黑户,没有户口,没有粮票油票布票豆腐票,可那有什么关系,宛珍手里有钱,可以买议价米面,甚至可以买了别人的布票来用。就算有人背后嘲弄宛珍是暴发户的农村人,可当了宛珍的面,一样的恭维与羡慕,一样的夸赞与热情。
如今的宛珍,生活渐好,养得面如满月,肤如凝脂,一头长发剪去换了当下最时尚的菊花式卷发烫,戴了金戒指,银镯子,穿了最时尚的卡几裤,毛呢上衣,抱了粉琢玉搓也似的小李眉,谁不夸宛珍命好,谁不羡慕宛珍的好日子?
宛珍终于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再也不会被梦里的饥饿吓醒,再也不会被梦里的迷惘困扰。
放下搓衣板,透过洗衣盆里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宛珍望着院中忆亭带着徒弟们忙碌的身影,回头看看身后衣饰整洁的三个孩子,正伏在床边玩忆亭新买给李眉的玩具电子琴,一张张苹果样的小脸,宛珍笑了。笑得那样舒畅,那样甜美。
第25章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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