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
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着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
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即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
这里元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
——苏轼《无愁可解》
子瞻的风寒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月才好,凤翔九月即微雪,熬过寒冬,转眼便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了。
我练了一个冬天的臂力,本以为拉弓箭会轻松很多,谁知仍旧是拉不满弓不远箭。陈季常无奈之下,也给我定制了一把小弓,这才可以拉之自如。
或许我真是在箭上没什么天赋,力量的问题解决后,准度又很差,不谈正中靶心,就连中靶的比例也只得十之三四,好在陈季常还算有耐,对我不舍不弃,悉心指导,这才渐渐有了起色。
一日,陈季常拎过来两个箭筒,冷冷地往地上一扔,“筒内所有羽箭中靶心后才许吃饭。”说完就黑着脸走了。
他今日的态度让我有些纳闷,像是憋着气一般,怕是和月娥闹别扭了吧。我没在意,拾起一支箭,搭上弓,瞄准靶心……
“弗姐,吃饭啦。”月娥过来叫我。
我捡起落在地上的羽箭,无奈地说:“箭还没完,季常要我练完才许吃饭。”
她斜睨了我一眼,“你什么时候吃饭哪轮到他说了算,别理他。”
我数了数,“还剩七支箭,一会就能完,你等等。”
一支箭在了红心的边上,第二支偏落在了靶边,第三支直接掉在了地上。
“弗姐,你没力气了,别了。”
“再等等。”我心底有些不服气,不料月娥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往前冲了两步,我疑惑地扭过头。
“没力气了就靠近一点。”
“可我本来距靶就不足十步,再往前干脆直接把羽箭在箭靶上好了。再说,要是被陈季常看见会说我的。”
“别怕,有我呢。”月娥豪气地挥挥手。
我笑着问:“对了,季常今天怎么气冲冲地?你们吵架了?”
“没有啊。”月娥蹙起眉,“昨天父亲把他叫去,给他看了篇文章,他回来就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哦?谁写的东西惹了他了?”
“你相公。”
“子瞻?”我有些惊讶,“不会吧?”
“是因为那篇凌虚台的文章。”
“凌虚台记?”我心生疑惑,“文稿在么?带我去看看。”
“你不箭了?”她撇撇嘴。
我拾起箭筒内的羽箭,走到靶前,用力到靶心正中,拍拍手,“这不就行了。”
“……
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以前读《凌虚台记》时没有深触,只觉得不过是感慨世事变迁,兴盛和衰败交替无穷无尽,无物长久罢了。而如今读来,看似论事,实为论人。我无奈地笑笑。
“弗姐,你笑什么?我也看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啊?”
“那是你单纯。子瞻是借机讽刺你公公呢?”
“何处可以看出?”
“凌虚台东面曾是秦穆公的祈年、橐泉两座殿,南面曾是汉武帝的长杨、五柞两座殿,北面曾是隋朝的仁寿也就是唐朝的九成。这些殿都曾经兴盛一时,宏伟奇丽,坚固而不可动摇,然几百年后,却连破瓦断墙都不复存在,早已成了种庄稼的田亩和长满荆棘的废墟了。相比之下这座凌虚台又算什么呢?这不是借以讽刺太守不知深浅地沾沾自喜,想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么?”
“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月娥叹气道,“难怪我没看明白。”
“文人都喜欢这样。”我摇摇头,“好像不举一堆前朝史例就显得自己才疏学浅似的。太守看了是不是很生气?”
“好像没有,听季常说他还要把这文章刻到石碑上立在凌虚台旁。”
“哦?”我有些诧异,陈希亮向来与子瞻是针尖对麦芒,此番非但不加以斥责,而且还要树碑立传,是故作大度,还真是襟坦然?
我正左右不得其解,却听见陈希亮回来的声音。我忙走出去向他问安。恰好到了晌午,他客套地留我吃饭。
今日他似乎心情很好,向来冷若冰霜的脸上少有地露了几次笑容,我看了反倒更加忐忑。
餐后,他接过老仆端来的漱口茶,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问:“你今日有些反常地少话啊。有事么?”
“陈太守,我看了子瞻的《凌虚台记》,言辞多有得罪。我代他请罪了。”
“你代得了么?”他冷冰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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