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灯罩上的五彩牡丹在幽暗的烛光下越发显得浓艳而冷寂。刚搬进来的炭盆正旺,手脚渐渐暖了过来,心底却仍是阴冷潮湿。芳馨的面色很难看,踌躇道:“姑娘,皇后已禁足了,也不知圣上作何打算。”
我指着那碗已经冷透的五福汤道:“撤下去吧。”说着下榻回寝室。忽然一阵晕眩袭上,幸而芳馨在旁扶住。这一瞬的黑暗令我心如明镜,“锦素为何肯将这秘密告知于我?她固是想报恩,然而也定知陛下将在今夜的家宴上发难,我哪有机会将此事透露给皇后?何况,我便是能求见皇后,又怎能将锦素的事说出?没有锦素作证,无凭无据,也不知皇后信是不信。如今倒好,就此软禁,也省了我一重烦恼。”
芳馨道:“如此看来,圣上是已经定了娘娘的罪了,说不定就不会传姑娘去作证了。奴婢斗胆,有一语请问姑娘。”顿一顿,又道,“姑娘心里可害怕么?”
我驻足凝视。芳馨今年三十二岁,鬓边虽有几丝白发,肌肤却光洁如玉,眼角无一丝细纹。我今夜方始留意,她的气度竟如此质朴淡然。我叹道:“我是熙平长公主送入宫中的,长公主素来与皇后交好。如今的情势,倘若陛下认定我是皇后的心腹,或许会降罪于我。逐出宫去我不怕,我只怕连累了父母姐弟,又怕陛下迁怒长公主。若说不怕,也是假话。”
芳馨微笑道:“奴婢记得十年前玄武门之变时,一切来得毫无预兆。奴婢当时就在于大人如今所在的永和宫当差。那天夜里,不知怎的炮声大作,奴婢躺在床上都能听见屋顶的瓦片被震得乱响,灰尘落了一脸。奴婢心里极是害怕。众姐妹纷纷出屋查看,但见北空烟火弥漫,红光乱成一片。尚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很快派了内官来,命奴婢们谨守内宫,不准踏出宫门一步。炮声很快停了,奴婢却一夜不能安睡。直到几天后秦国公他们被定了罪,奴婢才知道那一夜叛军攻入外宫,被圣上以铳炮轰成了肉泥。
“奴婢事后一想,觉得有些可笑。咱们这些奴婢,最是微不足道,性命与前程都拿捏在别人的手中。唯一所有的,便是能吃时多吃两口饭,能睡时多睡一会儿。姑娘身份尊贵,自然不同于奴婢。可是奴婢依旧要说,在这宫里,但凡遇到上面你死我活,无论是女官还是奴婢,所有者不过是一时一刻的一己之身。至于明日将在何处,服侍何人,又或能不能活在这世上,自有旁人来决断。”
我了然道:“姑姑是说,我现在唯一所有的,不过是一夕好梦。”
芳馨道:“这只是奴婢的一点浅见。姑娘远比常人聪慧,纵然身在不利境地,也可化险为夷。还请姑娘洗漱,早些安歇了,养足了精神才好想应对的法子。”说罢掀开帘子,送我回寝室。
这一夜,前所未有的,皇后竟然入我梦中。我第一次觉得她刻意的盛装、粗粝的长发、造作的姿态,无不饱含酸苦心事。漆黑的环境中,一缕凝涩的苦味萦绕不绝。皇后默默看了我两眼,慢慢走远。我正要追上,向她陈述事情的原委,然而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说?若皇后得知被丈夫构陷,以她的脾性,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眼见她仓皇失落的背影愈行愈远,我怆然长叹,竟自梦中惊醒。
我惊异于自己在梦中还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又惭愧我的胆怯。天色未明,芳馨与红芯却早已穿戴好,从外间走了进来,微笑道:“姑娘,已是卯时初刻,该起身了。”红芯奉上热茶漱盂。
我漱了口,拉着芳馨的手道:“姑姑,我昨夜梦到皇后娘娘了。我明知她是冤枉的,可是我竟然说不出口。原来我这样胆怯无能。”
芳馨一边扶我下床,一边微笑道:“如此看来,姑娘在梦中已经有了决断,这是好事。”
我呆呆坐在妆台前,细细回味梦中的情景。然而不过片刻,便都淡忘了。刚刚梳好头,便听见门外绿萼的声音道:“大人,李公公来了。”
我连忙穿上一件镶白狐皮织锦大氅,红芯快手快脚地为我系上衣带。我轻轻抚着衣襟上的风毛,想起这狐皮还是春天里皇帝和周贵妃偶然到长宁宫来,随口吩咐赏给我们四个女巡的。如今一死一逐,只剩了我与锦素。而锦素,也险些被罢了官。一时之间,颇有些身世飘零之感。
李演见我出来,忙行礼问好,又道:“圣上有旨,请朱大人在早朝前带二皇子殿下往定乾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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