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朗那时候想了一会,赴约,最后他想到这个词。一种成人间的,庄重的语感。
这个约定总是有效,即使今天谁都不在,他还是听见了宋文生的声音。等他悄声落在地上的时候,宋文生正站在屋外面树冠底下等他。有时候宋文生会带点东西过来,一本书,一个篮球,一条他妈的裙子(等顾朗真的换给他看之后他笑得从椅子上掉下去),上次半路捡来一只流浪猫。宋文生今年初中毕业,最有闲有精力,最无从发泄。不过这次他两手空空,只带了自己一个人,从半明半暗的树荫下直望过来。
顾朗也看着宋文生。他觉得有些奇怪,觉得宋文生应该已经不是这副模样了,他应该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气风发,一呼百应,小弟和情人都能排出一条长龙,应该已经不会再孤零零一个人来找自己。
不过他很快释然,不管怎样的宋文生,十六岁,二十岁,八十八岁,他只要提出要求,自己都愿意欣然而往。不如说这时候的宋文生让他安心又怀念,十六岁的这个人还稳稳当当站在自己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自己轻轻一拽就能将他从阴影里拉到阳光底下。
他问宋文生:“你又惹到谁了?”
宋文生是惹事的天才,放长假的时候尤其要命。顾朗每天放学第一件事不是温书做作业,而是去给宋文生镇场子。但是这次他摇了摇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笺折叠的信纸递过来。那封信被年岁和手指共同□□,已经泛黄而薄脆,可宋文生毫不顾忌,动作粗暴,仿佛纸上满是不堪的荒唐话,最好能被撕碎,被丢弃,他眼不见为净。
顾朗接过来,一抖擞展开了这封信。字不是宋文生的字,他替宋文生抄了很多年作业,字迹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信上的字张扬遒劲,不像宋文生的狗爬。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头是“亲爱的甄如”,尾是“七夕快乐,你的宋至诚”,落款在二十年前。
顾朗认识甄如,整个镇子都认识甄如,宋文生这个顽劣小子的那位娴雅母亲。二十年前的七夕节甄如收到这满纸情话,十年前的八月份她带着儿子孤身到此,两个月前她车祸去世。
在宋文生跟着他妈走进这个小镇之前,顾朗八岁,大约是小孩最爱玩的阶段,可是没人跟他玩。他爹从前在道上混,赫然已混成了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眼看就要一条路走到黑,半路却死了老婆。这场死亡打醒了他这个活人,金盆洗手,退隐乡居,表面功夫做得足,到底还是时不时受到骨子里本性的撺掇。他每沾一点酒就一定要教顾朗打拳,不打就挨打,清醒的时候又勒令顾朗不许打架,打了还是挨打。在这种反复的拉扯里顾朗不自觉地长成了方圆一片打架最厉害的小孩,没别人打得过他。小孩子们都挑剔得要命,太弱的不喜欢,太强的也不喜欢,不过弱的可以动手欺负,强的只能冷处理。等顾朗反应过来,别说一起玩,甚至没人跟他讲话,隔壁的李二比他稍高一点,仍然三米外看见他就跑。
那时候很流行王道少年漫,每个孤独的主角都得遇见自己的挚友或者宿敌。孤独的顾朗就在小书店里一边蹭凉快翻漫画,一边想他的挚友在哪儿,命运的相遇又在哪儿呢。
然后宋文生就来了。他由一位美貌的,未婚先育的单身女人牵着手走进来,这对不合规范的母子立刻成为这座恪守规范的小镇的名人,为这娱乐的贫瘠地带贡献了多月的饭后谈资。顾朗有时候也能听见邻里议论他和他的父亲,谈一点他们俩不光彩的过去,好在他爹是个五大三粗的猛汉,从他身上也可以看出一点不好惹的前兆,看见他们时其余人都会知趣地收声。但是城里来的女人是没办法的,顾朗想,最好那个叫宋文生的六岁小弟弟也很会打架。
可惜六岁的宋文生显然不会。他只有他的母亲,而甄如显然不会教他拳击。他不仅打不动别人,还得被别人按在地上打,好在他足够敏捷,富有一种野生的智慧,每次都逃跑到最佳路线之上,最后一次被打时,他跑到了顾朗家门口。
顾朗家门前栽了两株桃树,病歪歪地乱长,每年也结不出几个桃子。这两株小树被当成一种警戒,有这么一种以讹传讹的不成文的规定,随便跨越此地的小孩都会被顾朗一拳撂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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