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能不能文明一点,就叫王村长笑话。”姜医生不满地说。“你给王村长的爱人安排一张床位,要好一点,安静一点的房间……”
“知道啦。”姜彩琴打断父亲的话。
“还有,回来你带王村长去药房拿药。哝,这是单子。”姜医生把处方单递给女儿。姜彩琴接过去一过目。
“哇塞,爸爸,你的字大有长进,可以跟王羲之相媲美了。”她开玩笑说。
姜医生满足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但是姜彩琴却笑出声来。
“爸,这要真是王羲之的字,该价值百万呢。不知道你的字价值几何……”
姜医生脸一沉。
“快带着王村长去拿药。”姜医生吩咐说。
“是,遵命。”姜彩琴打一个立正,带着王金凤和于爱军离开外科办公室。姜医生一直送到门口。通过一个狭长的南北走廊,他们来到后边住院部。姜彩琴给于爱军安排一个面南的房间。房间里同样亮着灯,有三张病床,只有一位病人。进房间之后,姜彩琴略一查看,把于爱军安排在中间床上。
“王村长,让大哥自己在这儿休息一下,我们去前边药房拿药,好吧?”
王金凤答应一声。于爱军脱鞋上床躺下,王金凤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和姜彩琴一起到前边药房拿药。
“王村长,你真是会体贴人。”姜彩琴看王金凤为于爱军细致的盖被子的动作,颇为羡慕。
王金凤笑一下,知道姜彩琴的心思。所谓“女大外向”,真是一点不假。可是挂念着于爱军的身体,加上连续几个晚上没有休息好,她也没有心情和姜彩琴开玩笑。
拿药回来,姜彩琴亲自给于爱军挂好吊瓶。动作认真、仔细;手腕上插针管的时候,她哄孩子似的嘴里念叨着:“唔,不痛,不痛。”插好针管,她抬眼看于爱军,眼神里颇有些关怀的温柔神色。
“王村长,你在这儿守着,吊瓶里的药水快要滴完的时候,你过去喊我,或者就按一下床头那个绿色的按钮,就会有人过来的。”姜彩琴吩咐说。“你们要吃饭,医院外边有早餐铺子;你们要喝水,就到护士办公室去打,不要在洗手间里边的热水龙头里放水。”
王金凤一一点头答应。
于爱军安心躺着。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病,他有些后悔来看医生。但是他也高兴,“也许下午回去我就能上工地干活啦。”他想。
王金凤在房间里转一圈。靠窗那张床上躺着的病人是个胡子拉碴大约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容貌瘦削,脸腮凹陷,大概口腔里边牙齿也掉光了。他面孔黢黑而许多皱纹,半白而有些谢顶的头发剪得很短,灰白的胡子却很长,大有画报上胡子比头发还长的俄罗斯老人的形象。老人也看王金凤,陷在眼眶里的眼睛目光有些呆滞,反映出老人善良质朴的本性,同时有一种时曾相识的疑问。王金凤觉得老人很是亲切,有心说几句话,问候一声。可是始终没有心情。她回到于爱军身边。
“我打电话告诉于福举一声,好吧?”她问于爱军。
“现在几点了?”
“六点多了。”
“那你告诉他吧,这时候他应该在家吃饭,或者已经准备到工地去了。我估计他今天早上能过去的早一点。”
王金凤拨通于福举的手机。果然不出于爱军所料,于福举刚出门。听说于爱军进了医院,于福举很着急,表示说要过来看看。王金凤告诉说于爱军挂完两个吊瓶就回村了,他不必过来。
“于福举很关心你的身体。”关掉手机之后,王金凤对于爱军说。
“那当然了。要是他住院,我也一定着急。通过这一段时间的合作,我们的关系比以前又增进一步了。”于爱军颇为自豪地说。
“你们是不是西北寨村的?”旁边病床上的老人忽然插话说。他的声音苍老低沉,仿佛不是从嘴里说出,而是通过腹腔直接传出来,可是总算还能叫人听得清楚。老人说完话就浑浊粗重地咳嗽几声。再次说话的时候,嗓音清楚多了。
“不是啊。”因为隔得远,又怕老人耳背,王金凤高声回答道。“大叔,你是哪个村的?”
“我?后塘的。”老人说的“后塘”是指“后塘村”。王庄镇有一个“前塘村”,一个“后塘村”。“我看你们倒面善得很。”老人咕噜道,因为牙齿不全,吐字总是不太清楚,王金凤需聚精会神才听得明白。
“你为什么住院啊?”王金凤问。
“唉,人老了,就是不争气,这浑身就没有点好零件。”老人叹口气,也是喘口气。“前段时间,就是刚刚收储完庄稼的时候,因为气管不好住了几天院,这几天……肚子不舒服,又回来了。冬天呐,真是要命……”老人本来要说“尿不出尿来”,因为王金凤是女人,不得已改变说“肚子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王金凤欲待追问,于爱军大约听出老人话里有话,就瞪了王金凤一眼。王金凤一愣神,没有问下去。
“世道不一样喽。”老人看看自己空空的床头柜,那上面除了一只暖水瓶、水杯和几个药瓶,别无他物。“昨天你们那张床上住了个小孩子。哎吆——”不知道老人是故意还是因为身体原因拖了个长腔,“你看现在的孩子,香蕉、饼干、奶粉都有吃厌烦的时候,多享福。我们那时候,没得吃没得穿……你们呀,也算是赶上好时候了。”老人断断续续说着话,眼睛竟异常明亮,变得炯炯有神起来。王金凤感到稀奇,心里想,方才老人一定是在发呆吧?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一双眼睛,此时的老人看起来精神焕发,虽然容貌里有一种掩饰不住或者却是被病痛折磨的疲乏,但显然老人很有个性。此时他的神态慈祥,目光专注而有所期待——期待什么呢?这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从他那专注的闪烁着愤愤不平的火花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期待与人交流,期待被理解和尊重。
“现在的孩子过得幸福也是用你们老一辈的辛苦换来的。”王金凤安慰老人说。他听出老人话里的不平。
“唉,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老人咳嗽一声,欠身对着床下一只痰盂吐一口痰,声音因此更清楚一些,“时代进步,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小孩子们也还是会享福的。”
“大叔,你千万别这样说。时代进步,正是你们的贡献最大。那些小孩子还在成长,对社会几乎没有贡献哩。”
“没有贡献?吃一顿饭跟个小皇帝似的,爸爸哄,妈妈喂的。现在的孩子,唉……我年轻时候,父母亲就是太上皇,说什么是什么,我呢,整天就知道跟着父亲使劲干活,多么听话;成家以后,没房没地也甘心,一点不怨恨父母;后来爹妈要和我分家,我还不愿意,心里想着是爹妈不要我了。你看现在的儿和女,巴不得一结婚就和父母分开来过日子;小伙子时候也不知道往家里挣钱,娶媳妇时候却一个劲儿地要钱买东西。买呗,世道不同了,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就是为了儿和女活着的,儿女要什么我们买什么,只要能买的起,办得到,我们就给他买,给他办,那钱啊,仿佛就不是凭两双手一分一毛挣来的,好像刮大风飘来的。不过那时候我能干啊,所以也是个好爹爹,好公公。现在,人老了,干不动了,就没人理没人见,成了多余的,唉,最好是赶快一闭眼完结了这一生。这样子谁都会说个好。要不,像我这么病怏怏活着,大家谁见了都烦,都恨。”
“是不是你儿子不养活你?”于爱军干脆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也没有。我就觉得,还是女孩儿孝顺。可是我老汉没福气。”老人看着王金凤,满脸的喜欢。“女孩儿细心……”
“你儿子怎么没来侍候你?”于爱军问。
“没有告诉他们。”老人说道。“上次住院就一个也没来。我那大儿媳妇说:‘住院,住院,到死的时候还能把个住院费挣出来?’我听了这心里真是不受用,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总还是要依靠他们……”
老人所说的“依靠”不知道是指什么。
“你没有老伴?”
“有,可是去年得过脑血栓,手脚也不利索。幸亏恢复的好,不然,我也不能安心在这儿住院。好歹我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就不用她来了。她来一趟也不容易,坐客车花钱不说,她的身体也受不得那颠簸。我住院不要紧,千万别带累她也住院。要是她也住院,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我心里愁啊。”
“儿子不孝顺,你没有去村里反映一下?”于爱军点拨说。
“向村里反映?算了吧。丢人不说,我小儿子和我们村新上任的村长关系可好了。我去找他,那不是投诉我小儿子,他会管吗?”
“应该会的。当官的首先要公私分明。”于爱军说。
老人摇摇头。
“这个村长也不是好惹的,我也不敢去找他办事。”
“怎么不敢?”
“我听说,他是‘黑白’两路的高手。你看人家开的那辆车,那个好看,听说几十万呢。俺村选举那天,竞选的人也不少,后来那些人都撤出去啦。”
“为什么呀?”于爱军看一眼身边的王金凤,接着问。
“那天我们村来了十几辆那样的好车。每个车上下来那么几个光着膀子,身上刻着龙啊,凤啊的那么些图画的人物,看看就怪吓人的。那些人在会场一溜达,结果那选举场面一下子就鸦雀无声了。不要说几个候选人,原来大家都害怕呀。就这么地,那个人就干上了村长。不用争不用抢的,倒是利落。”
“他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那么厉害?”于爱军感到好奇。
“听说他在县城里办了一家大酒店。他出外多年了,不知怎么又要回来做村长。”
“他做村长,他的大酒店怎么办?”
“他还住在县城里,村子里有人替他张罗着。他有时候就回来看看。总有那么几个打手似的虎背熊腰的人物陪着他回来。我听说他在县城里果然厉害,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那是瞎掰。别说他一个开酒店的,就是县长,他也不能说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于爱军不服气的说。
“还有呢,”老人自顾自说下去,“大家都说这个新村长挺仁义的。只要你找他办事,他都会帮你的忙。我觉得这倒是不错。就是他那横眉冷眼的怪癖样子,轻易谁敢找他办事?我小儿子和他不错,他每次回来就把他叫去喝酒。还有另外几个人。村子里,平时和他有联系的大概也就那么几个人吧?其他人,躲开他还来不及呢。不过,他的确有本事,上任半年来,在村子里修了两条水泥路。听说明年还要把上山的土路修成水泥路,还要重新建设村委办公室呢。他呢,是有气魄,村里人眼前对他评价蛮高的,可是都敬而远之,心里发怵啊。这样也好,做领导的就是要有格外的威风,你看今年菜园里的白菜,没听说谁家的少了,被人偷了。还有我们村张多福,大概你们认识他,他爹的时候在我们公社就挺出名的,文革时候,因为压制走资派有功,还到县上开大会讲过话哩。他的性格像他爹,也许还厉害,大家给他起个外号叫‘张大胆’,也有叫他‘夺福’的。跟他爹差不多,他爹外号叫‘张二能’,二能什么呢?偷东西和打架呗。张大胆就是这样,看谁不顺眼张嘴就骂,不服就打。他被新村长提拔成村委会委员,变得老实起来,他负责村里的治安,有人看见他半夜出去巡街,倒是很负责任。”
“张多福?听说过,倒不怎么认识。”于爱军自言自语,“你认识吧?”他问王金凤。
王金凤点点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既然你们村长这么负责任,我看你还是找找你们村长。”于爱军把话题拨正,“你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不能老是这样自己照顾自己。做儿女的有孝顺父母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于爱军欲要鼓励老人几句。王金凤对他使一个眼色,于爱军的话便没有说下去。
“小心你的话传到万虎的耳朵里。”王金凤小声对于爱军说。“万虎”就是后塘村新上任的村长,全名是“张万虎”。“我们不是怕他,可是,也没有必要惹那个麻烦。要知道,你根本帮不上这位老大叔的忙。”王金凤说道。
于爱军点点头。
这时候病房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姜医生笑容可掬地走进来。
“唔,吊瓶挂上了?”他客气道。
王金凤急忙站起来。
“姜医生,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看看,看看。”姜医生过去查看一下于爱军手腕上的针管和胶带,“嗯,不错,有进步。”他自语道。接着,他稍微调整一下滴液的速度,站着观察一会儿。王金凤站在旁边陪着。
“姜医生,你坐下歇会儿吧?今天早上可是让你受累了。我和爱军一直念叨你多么敬业,多么热心。爱军的身体,被你几句话说的已经好了大半。他夸你医术高明……”王金凤看姜医生不再注意打点滴的事情,便笑着说道。
“于爱军,对吧?”姜医生张嘴笑道,“你看我这个脑子,刚才开处方单子还亲笔写过,一转眼就忘掉了。王村长一口一个‘爱军’,倒让我好一个寻思。哎呀,你们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姜医生拍一下光亮的脑门,“王村长可是夫妻恩爱的很啊。”他夸赞说,一边抬腿到旁边床头看那位老人,“感觉好些了?”王金凤跟过去。
“谢谢姜医生,好些,可是,还是不行啊。”老人一脸苦相说。
“莫急,莫急。待会儿王院长过来查房,你和他仔细说一下,好不好?”
老人点头答应。显然姜医生的心思并不在老人这边。他只是为应付公事过来问候一声,问候完毕,他转身回到于爱军挂着的吊瓶前站住。
“王村长吃饭了?”姜医生口气亲切地问。
“没有呢。”话出口,王金凤有些后悔。“我一点儿也不饿。爱军来医院之前已经吃饭了。所以啊,我们……”
姜医生有所体会地看一眼王金凤,嘴角挂着淡淡地,心照不宣而意思明显的笑。王金凤也感觉自己的话为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得有些粗糙,她心一慌张,话自然说不下去。
“王村长不如于副书记痛快。”姜医生善意埋怨道,“是这样的,刚才我爱人打电话给我,说特意煮了小米饭,让我带王村长过去吃早饭。你看,这是我爱人的‘懿旨’,我哪敢不从。王村长赏个脸吧?”
“姜医生怎么这样客气。”王金凤笑道,“已经给姜医生添麻烦了,我们怎么还敢麻烦到你家里去。这是万万不能的。”
“小米饭加蒸馒头,没有余外的做什么山珍海味,会有什么麻烦?再说,难道我们自己就不吃早饭了?王村长当我们是‘瘦身族’?”姜医生笑道,“我们是不必了。难道王村长是么?”
王金凤不好意思起来。
“想不到姜医生也这样风趣。”
“走吧,再多说反而显着见外了。”姜医生止住笑说,“一样的,假如我有事到草帽村,难道你和于副书记不会管我的饭?就让我在街上喝西北风?”
“你就过去去吧。”于爱军躺在病床上说,“既然姜医生有心叫你过去,你何必不识敬呢?我就不过去了,冷得慌,再加上挂着吊瓶也不方便。”
姜医生看一眼于爱军,有所理解地点头答应。
“也好,待会儿让王村长带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煮鸡蛋给你。”
“姜医生别客气,我已经吃过饭啦。再说,我肚子里犯恶心,也吃不下。”于爱军说道。
“不,不,不管怎么样,饭是要吃的。今天你有病不方便,等改日,我们好好坐在一起吃饭说话拉家常,好吧?”
于爱军只得点头。
“那吊瓶打完了,谁给你招呼医生?”王金凤不放心地问。
“唉,你们小两口真是有意思……”对面老人羡慕说。
“这儿有电铃按钮呢。”于爱军不禁笑道。
“不要紧,我安排她们注意一下就是了。”姜医生说。
王金凤稍作犹豫,跟着姜医生走出病房。她心里糊涂,认为自己和姜医生的缘分还不至于被关心到请吃早饭的地步。要知道,请客一般选择中午和晚上,很少有把陌生或者不甚熟悉的人请到家里用早饭的。“难道就是于海的原因?他和姜医生怎么好到这种地步?”王金凤心怀这样的疑问跟随姜医生穿过住院部,径直往医院最后边的家属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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