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王金凤心情无限豪迈。她想到一句人人会读的唐诗: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在心里感激李主任,不明白他为何帮忙自己,也不会知道他的一些话是在笑话,还是在夸奖自己。“难道他就是觉得我可怜?”王金凤想,“不应该呀。他最后提醒我说莫忘了他对我的好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送大礼包给他?不能这么简单吧?”王金凤糊涂起来,“李主任是于嘉平瞧不起的人,连我……那么,谁能瞧得起他?可是他却瞧得起于嘉平,瞧得起我,提醒我找于嘉平,还有许成发……”王金凤思想里电光火石的一个转折,“别人瞧不起他,他却瞧得起对方,这是个什么概念?如果于嘉平是他的上级,还说得过去,可是……那么,李主任凭什么要去瞧得起对方?他这不是有心在帮助(并非瞧得起)我吗?看来,他还是认为我有能力办成这件事的,所以他才会给我出点子。可是,他也知道我和于嘉平关系紧张……那么,他是不是和于嘉平有意见,闹过别扭,所以……”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王金凤渐渐明白李主任对于自己的良苦用心,“镇政府一级领导都希望在村级领导层里有自己的支持者,这种好处显而易见:你能够指挥的兵越多就说明你的工作能力越高。本着升迁和保住饭碗,李主任无可奈何要在下级领导层里培养自己的支持者,但是现有的那些如于嘉平一般的村支书根本不会把李主任放在眼里,也许吧,是自己的无助吹发了他渴求荣誉的梦想,于是,就升迁而言,他的枯草似的心思活了……可是,只是我一个人有什么用?但是……”王金凤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而李主任也并非那般狭隘。她的思想转入正义与无私的一面,于是觉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郑重警告自己,然而心情却无比轻松起来。她简直不能使自己安静下来,心里一个代表着正义的声音在严厉地批评、谴责自己,另一个她自认为可以代表着那个真实的自己的那种思维理念却是情不自禁地高兴,并且就不顾一切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金凤骑一辆摩托车,为了近便,她没有走公路,而是沿着山路返回。因为思想活跃,老是走神,她觉得太危险,在一个半山腰的转弯处,她停下来,想要专注地想事。举目四顾,不见一个人影。她的思想反而安静下来,极其投入的欣赏着旷野里初秋的景色。从路边到山坡,不缺的就是绿草和一丛一丛结着绿色山枣子的棘林。田地里的花生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而秋玉米和大豆却绿意盎然。这些绿色的地块中间夹着叶子发黄泛白已经成熟或者已经被收获只剩下秸秆的春玉米地。山坡上的这些地片儿大约是因为远离村庄且山势陡峭、缺少水源,没有栽果树。但是山顶上却有栽种板栗树的。回望远处,——在正北方向,——是一座高高的大山。山脚下地势平缓,被开垦成一摞一摞的梯田,里边栽着果树。山坡上自由自在生长着绿油油的松树,黄绿叶子的柞树,还有高大挺直的刺槐树,荆棘丛丛,一派茂盛景象。从半山腰往上山势险峻、陡峭,远远看去,林木稀少,大块裸露着的灰褐色的岩石,铮铮铁骨一般赫赫而醒目。中间最高峰迎面一块斧劈刀削一般横断面很平直的山崖,大型石碑似的,细细看,却又仿佛一张长而冷峻的四方脸,上面眉眼口鼻一应俱全,而且全都为沉思和有所期待与向往而执着地沉默着。大山底下的最平坦处,就是一个盆地似的地方,错落分布着许多人家,这就是夹山村。夹山村是一个顶小的村子,合村七十余户人家大概二百多个人口。村子虽小,但是因为不好领导在王庄镇是很有名气的。他们村的书记没有连任两届的。几乎是一届一换人——甚至是一届几次换人。最近几年,似乎没有村领导,只靠一个会计负责村务。这次换届选举,他们选出一个村长,但仍然没有书记。然而这个村长早已经辞职。显然,弹丸之地的夹山村又进入“无政府”状态了。“这是为什么呢?”王金凤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是这个村子的老百姓太刁钻顽固,难以领导吗?”她的思绪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暂时中断原来对李主任的行为的思考。“一个地方富裕了,大家会称赞这个地方的领导工作方法得当。但是一个落后、贫困、问题突出而且严重的地方,大家又会说这个地方的老百姓愚昧无知,不好领导。这是什么原因呢?”
夹山村下游有一个蓄满水的水库,明晃晃的白水像一面镜子。王金凤突发奇想,以为那是一个宽银幕,夹山村多少年来的兴(或者就没有兴旺)衰大事都活生生印在上面。“有心的领导应该能够看见那画面,彼此之间可以有交流。”王金凤想。她看那大山,绿树,裸露的岩石,沉思似的面孔,种着庄稼或者果树的梯田,以及水库明晃晃波动着的水面,水面上方的蓝天、白云……“其实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何尝不能讲话。它们讲它们的故事,也讲它们看见和知道的故事。它们土生土长在这里,它们的故事一定精彩而感人,只不过有人愿意听,有人连听都不要听,所以也就听不到。”
王金凤站在摩托车旁边,脑子里心驰神往的展开联想。她忽然意识到,当你能够和一个地方的大山大水对话,当你能用心聆听它们的故事,你们之间可以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这时候你的身体已经融入到这个地方,你的心灵已不再为所你独有,而是与这个地方相濡以沫、休戚与共。到这时,你还会感到隔阂,被这个地方所排挤,至于不能维系吗?这怎么可能——可能的是你做不到这一点。大山感到孤单寂寞,你知道去为它植上一棵小树苗吗?明水起了波涛,你知道它是在歌唱,还是愤怒呢?树感到干渴你会怎样?石头耐不住大雨的冲刷,它在喊痛,你会怎样?庄稼缺少肥料而不能丰收,你要怨恨它们吗?你可明白夜晚山林呼啸?燕雀争鸣,你可知其中的秘密?“即使脚下这颗摇摆不定的小草,”——王金凤蹲下,伸手抚弄路中间一棵野草光洁的绿梗,“她在说什么?是在欢迎我对她的爱抚,还是……喔,我明白了,它生在路中央,时刻感到生命有被践踏摧残的危险。即使我的爱抚,也不能打消她的顾虑。她反而害怕,甚至恐惧。我现在要做的,不是怎样安慰她,而是离开她。”王金凤站起来,神态庄重地向那棵小草打个敬礼,向远近的大山打个敬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摩托车推离开那棵侥幸长高的小草。她回头,忽然了解到那棵小草以及小草所在的草丛之所以不被车轮碾压的原因是草丛近旁有一块埋在地下只露出一个尖角的青石头。青石头无意做了草丛的保护者。“假如,我是那块石头……然而石头因此感到什么了吗?”
王金凤惭愧地走开。她发动开摩托车,转眼来到山岭上。
山风习习,太阳因为节气的转移已不再使人感到酷热难耐。王金凤停下车,继续想心事。眼前的景色使王金凤思想难以集中,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喜欢周围的一切:空气是流动的,每秒钟都带给你清新的感觉;绿草、野花遍布你的周围,带给你新鲜与美好;鸟儿轻快地飞过,在田野里,它们并不怕人。王金凤站在给世界带来光明和温暖的太阳底下,感叹大自然的无限生机。
一眼望去,是更多的田地。
“这么多的地,就是由七十余户人家来耕种!”王金凤思潮起伏,“农民,农民是什么?”她问自己。王金凤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以她的所见所闻,她恨过一些人,也敬佩过一些人,但更多的是让她感到心痛、流泪的人。她亲眼见过打自己老婆还洋洋得意的汉子,也见过爱发牢骚、贪捡便宜的人,也有挑逗是非的妇女,还有一字不识却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人,也有辛勤一生、省吃俭用一生的人;也有任劳任怨的人,有勤劳致富的人,有心眼实在的恨不能把心掏给人家看的人,有老实憨厚的如同没有性格脾气的人……他们也笑,也怒,也会骂人、打人,也能心地善良,也能够麻木不仁。看他们的一生,怎不叫人感怀,心痛到流泪?“农民是什么?”王金凤问自己,面前一望无际的土地,使她心中充满感情。“他们是泥土地的耕耘者。人类几千年,唯独粮食不可或缺。农民,是值得人人去尊敬的,他们的事业,是伟大的。”
王金凤高兴自己是一个农民,又身在农民之中。她为自己能够了解到这一切感到高兴,甚至骄傲。
心情畅快的王金凤跨上摩托车,崎岖不平的山路正迎合了她此时的心情。她像小孩子一样骑车,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忽快忽慢,有时候还专拣坑洼地方走,摩托车油门掌握不住,就猛地颠簸一下,使她大吃一惊,然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她的笑声会传到远处,谁会知道,这是一位新上任的女村官忘情地笑声。在这个难以用语言描摹的时刻,所有的烦恼忧愁均已不见,仿佛被注销了一般。她忘记了思考怎样说服于嘉平和许成发去镇党委申请项目,忘记了……是的,不是忘记,而是根本没有,没有……她的笑是那么自然,满被这周围的山水草木所接受。
我愿记住,这山水花草
若干年,这里是否还有我的音容
我愿回忆,那山水花草
就像当年,我忘情其中
不知是谁的长诗,截取一段,权当王金凤此时一张照相。
快到村子的时候,王金凤接到杨本忠一个电话。王金凤有所顾虑,第一次响铃没有接。对方很快打来第二个电话。王金凤停下摩托车,镇定一下情绪,然后接通电话。
“金凤,金凤,你好吗?”杨本忠一副急不可耐的腔调,没有问王金凤刚才为什么不接听他的电话。他也许知道,王金凤不会给他太长的说话时间。
“您好吗,杨厂长。”王金凤客气——实际上是冷淡——说。“您有什么事吗?”
“金凤,你让我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了。你要怎样才会答应见我一面?我明天就过去找你,还是在德月山庄,或者,我们就是去德艺茶庄喝杯茶,好不好?”
王金凤一愣,随后想到,杨本忠根本不可能过来。
“杨厂长,您不是说会重新安排人和我们书记接洽。难道您没有吗?”
“我哪里顾得上。金凤,你只要答应见我一面,别的事都好说。金凤,我已经给过你承诺,只要你认为怎样好,我都可以的。而且,你不是要办砖厂吗,制砖的技术我懂,我可以给你很大的帮助,这是你那位永远不能给你的。金凤,我爱你,我可以为你……”
王金凤没有给杨本忠继续说甜言蜜语的机会,她关掉手机。杨本忠最后几句话提醒了她,她的心里有了一个新的打算。“他说他明白制砖的技术,可以给我事业上很大的帮助。对呀,我为什么不安排几个人到杨庄砖厂学一学制砖的技术呢?”王金凤想。她想到小宇,“我只好请她帮忙了。”脑子里有了这样的算计,她自然又想到李主任。“他说的办法是好的,那种声势也容易造出来……但是我不能直接去找许成发,是的,我不能去找他,他也一定不会答应我的,即使我想办法也不行。我只有去找于嘉平,然后让于嘉平去点拨他。”许成发和于嘉平私自签订了开发下河套沙场的合同王金凤早就知道,那毕竟不是可以长久隐瞒的事情,即使没有告密者,王金凤也不会一无所知。因为合同是他们两个人私自签订的,王金凤认为许成发不会对自己有好印象,但是于嘉平的话他是一定要听从的,因为他还需要借助于嘉平来实施那份承包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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