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二十分钟,各位领导来到会场,因为工作重要,大家都没有喝酒。
三个“守门员”各自站在自己上午工作过的位置上,来得早的村民已经聚在教室门前。于嘉平神态温和地看一下眼前许多村民,宣布选举开始。选举之前,每位候选人应该有机会发表一个所谓“竞选宣言”的讲话。于嘉平因为于海候选人里边排名第一,顺其自然取消了这个毫无意义的竞选步骤(他认为这种讲话有拉票的功效,他不愿意给他们这种机会)。
下午的选举不用按照门牌号进去写票,大家排好队,先放第一批村民走进教室写票,然后出来一个人便走进一个人,这样循环写票、投票。所有候选人的名字已经传遍整个村子,但每个教室门前还是张贴了一张候选人名字的告示。对一些个预备走进教室去的年纪大的村民,三个守门员还特意拿手指着告示介绍一番写字。
现场的秩序比上午好了许多,因为热,抑或思念午睡,再或者竟是被太阳晒得头脑发昏,——上午那多少带出一点阴天意思的灰云彩褪去,此时太阳当空高挂,炽热的光照火焰一般烧烤着大地,显出盛夏时节理所当然的酷热——大家表情淡漠,彼此很少打招呼说话,教室门前分外安静,只有脚步声与人的不耐热的叹息或者却是因为站久了发累的呻吟声。这显然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谁都明白今天下午的选票更有其特殊意义。安静只是胸有成竹——使命明确——的另一种表示,此时、此刻、此地(教室门前),自己的选票要怎样填写,谁心里还没个准数呢?
在离开教室的远处,包括学校大铁门一带,又是一番热闹景色。在那里,炎热没有引起注意,瞌睡虫也毫无踪迹,人们大声议论着什么。终于得到自由的王奎发站在大铁门外于嘉平看不见的地方和几个人说话,同时对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草帽村村民热情地打招呼,有时就附过身去和某个人小声地极秘密地说着什么。他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友好,表情里满含虔诚,至于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在他面前站住,靠近了问他是谁家的孩子。
王奎发是个聪明人,他明白今天下午的选举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甚至上午就明白了——三名村委会成员:一个女的,那么只剩下两个名额。——他是在和草帽村正、副书记搞竞争,那真是“成则王,败则寇”了。他有心退出选举却又心有不甘。他带着这矛盾的心情在于嘉平家里吃饭,幸好时间紧张,谁都没有闲心说话,王奎发忧心忡忡才不至于在饭桌上闹出什么笑话。他自己这样以为,只能说明他关于心性的修炼还不到分数。其实,只要他略细心——哪怕拿出平日精神的一半观察问题——就会发现,那餐饭人人吃得神思恍惚。三位镇领导以李主任为代表早就对于嘉平的不冷不热的态度不满,如果说他是因为选举而闹心,却又不该在饭桌上座次不排、连句客套话也不说就劝人吃饭;自己说“工作要紧,酒就免了”,——这是什么话?李主任当时就感觉气闷的肚子难受。他不是要争那杯酒喝,只是觉得那句免喝酒的话应该由他说出来。于嘉平揪心的是于海的得票竟会超过自己,他被这结果气恼的头痛,于是在电话里不顾后果直接对于勘吩咐说:无论谁上去,就是不能让于海上去。命令简单易懂,于勘也正是这样吩咐下去的,也许在他们心里,于海的下去就等于于嘉平获得成功。于海的心乱不亚于其他人,虽说上午的选举自己得票最多,但这只能保证他成为候选人,其余全部不能保证,这种结果给了他更大的压力,他甚至想他宁可作为候选人里最后一名出场,这样反而安全得多,而且一旦落选也不觉得怎样难过。他又很计较自己和于嘉平只有几票之差这一结果,他时时感到于嘉平反扑自己的利爪已经伸出,那多出的几票马上会被他撕得粉碎,继而又粉碎其它的票,使得自己最终被淘汰出局,连王奎发也不如。于海也想自己生出那利爪来与于嘉平搏斗,可是不能集中的精神使他的利爪在想向中很难长出,于是他感到了失败。还有因为上一次醉酒的教训,于海很不愿意和于嘉平坐在一起吃饭,他对于嘉平反感到极点,可是他又无法拒绝于嘉平的邀请或者说安排,其一人家是书记,其二于嘉平是当着镇上三位领导(他暂时这样称呼对方)的面邀请他,其三自己不参加不是正好说明自己对人有意见或者预备趁中午头的时间搞活动吗?此时可以看出于海工于心计到不仅心虚,而且胆怯的地步。席间几人可谓“各有心事,不分伯仲”,于是饭局很快结束,直到崔丽把碗筷撤下,于嘉平才似乎觉得这餐饭怎样如此迅速呢?他没有找到答案,因为他的心思马上被别的想法占据。各人喝过一口茶,于嘉平看见大家都无话说,便提议去会场。几个人马上站起来,他甚至落后一步。他脸上没有露出那种善于发现别人短处的优越姿态,反而也是急忙站起来。整个中午他没有说一句安慰落选的妻子的话,这在崔丽看来是不应该的。崔丽以为丈夫是不得闲,哪里知道,她的丈夫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
于勘作为于嘉平的最得力的臂膀(他自己以为是这样的),一边忙于安排村民排队等待走进教室投票,一边在会场上几乎所有人(类似于爱军、大友的“于海派”,还有和自己有意见的一部分人不再此范围内)面前依周围情形和收听者的听力或大声或小声说:“于嘉平、郑新燕,知道不?”
“那一个名额怎办?”老实人问。
“除了于海,随便写——不写也行,知道不?”于勘不加思索地说,却又不放心地问。
显然,王奎发贿选的事情(先忽略其真假)已经激起于嘉平的反感。从这件事上,于嘉平大约觉到了王奎发想要超越自己的野心,因此他不认为一旦当选的王奎发还会是自己人。这是王奎发命运里的转折点。但是对于王奎发来说,他并没有过多的寄希望于这位草帽村的支部书记对自己的帮助。他的超群的智慧和务实的精神以及在候选人名单里自己面临的尴尬处境都使他明白,自己的成功只能依靠自己去努力争取。
人越来越多,三间教室门前各排起一支弯弯曲曲的长队,队列从门前开始越往后越涣散,到最后已然是一簇一簇的人群。但是仍然显得安静,彼此的交流都是很小声的,庄重或者说昏昏欲睡的气氛控制了整个现场。有人便神情谨慎地在这人群里穿梅花桩一般快速地走动,以递眼神或者轻轻拍一下一个人的肩膀然后彼此点一下头这一微妙的满含丰富意味的动作代替说话,同人打着招呼;施展动作的人对于接受者显然是寄予厚望,无比信赖,接受者对于动作制造者的本意却不一定做到心领神会。人心自然包罗万象,难怪有位哲人问他的学生:世间最奇怪的是什么呢?他的学生们的回答各种各样却没有一个令他满意。于是哲人提示说,可以是实物,也可以是很抽象的……哲人的话没有说完,有一个学生抢着说“生命”;又一个学生接着说“宇宙”。哲人点头,却拿手指点向自己的大脑。他说:“在这里。”
于爱军和大友、于福举在大门口的里边,同在外边的王奎发一墙之隔。他们和进门的村民简单快速地交流。于海老远瞥见于爱军精神抖擞的样子,心中约略稳定,于是他惊奇地发现王奎发竟不在选举现场,而于嘉平也是一脸的紧张。也许在别人眼里,于嘉平脸上不过没有笑容,或者只是神情庄重、冷峻而已,但是于海熟悉善于隐藏自己内心活动的于嘉平的性情:越是人多地方,于嘉平越会面带宽容、自信的笑容出现。而此时,于嘉平站在正午的烈日下兀自不觉,他嘴唇紧闭,至于阔脸上都显出绷紧的肌肉的轮廓;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皱起,目光专注地看着进出教室写票的村民,一副询问和焦急样子;他倒背着手,一个站立的姿势会保持很久,偶尔一只脚抬起,但那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自觉的动作,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迈出脚步。于海也看见几个撑着花伞前来投票的年轻女人,其中就有瞪大眼睛,显得一点儿也不瞌睡的崔丽。她的装扮与机灵劲儿在如此烈日下,真能使人精神振奋、耳目一新。
于海的目光跟随崔丽走出老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迈步到主席台的太阳伞底下,拿起桌上一瓶矿泉水。他思量一下,觉得自己并不渴,可是他还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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