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痊愈后,特地备了酒席谢我。我那时年纪已然不小,行医时也颇见过些闺秀,然直待见到她,才知以往那些女子不过庸脂俗粉,便是名门贵女,又怎及她风姿之万一。」
说到后来,便连叹息声中都满是缱绻缠绵。
莫霖何时见过父亲这般神色,越听越惊,此时已是合不上嘴巴,结结巴巴问,「爹,你莫不是想告诉我,我娘……那家主母……」
莫恒点点头,「不错,那便是你母亲了。你这份聪慧机灵,实是似极了她。」
本朝风气开放,并不禁女子再嫁,然终究名声不大好听,讲究些的大户人家女眷多是守节,便是再嫁,那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似这般富家主母配个穷大夫,当真是少见之极,莫霖再也想不到父母姻缘竟是这般,但一想自家老爹举止斯文,相貌堂堂,且又有一技之长,虽说穷些,倒也不是一无可取,这才将讶异收了几分。
「那日酒席之间,我对你母亲一见钟情,过后着意打听,得知她娘家姓谢,夫家虽是杭州望族,却只是旁支,族亲不少,可五服之内的正经亲戚却没几个,她带着个女儿孤身过活,手中又握着亡夫留下的诺大家业,不免遭人觊觎,门前是非也多,不少族亲想将儿子过继与她,好承继那一大笔家财。
你母亲并非那等柔弱女子,去寻族长说了,要待兰姐儿长大后招赘女婿,叫一干族亲死了那份心,偏生兰姐儿并非足月而生,自小体弱,能不能活到成年尚未可知。如此一来,便有那等小人坐等看她家笑话。我无权无势,又身无长物,唯有这一身医术还有些用处,既晓得了你母亲的难处,断不能坐视不理,便想方设法为兰姐儿调养身子,由此时常出入门庭,一来二去,你母亲便也对我生出情愫,我那时方知,你母亲闺名乃是韵芝二字。
如此过了一年,兰姐儿身子大好了,你母亲备下千金谢我。我吃了酒,借酒意一诉衷肠,情愿用这千两白银做聘娶她。你母亲倒也十分愿意,只是如若改嫁,不免将兰姐儿独个儿留在林氏族中,落于小人之手,反是不美。她顾忌女儿,便不能行明媒正娶之事,只得与我暗中做了夫妻。好在你母亲手中另有陪嫁过来的田庄,我陪着她们母女躲在杭州城外庄子上过活,一家人和和美美,好不惬意。其后不久,你母亲有了身孕,一朝足月,生下你来,我心中更是欢喜。」
莫霖听自家老爹一嘘三叹地讲这往年情史,静静听了半天,到这时,着实忍不住道:「爹,照你这么说,我竟然还是个私生孩儿?」
从往事中回神,莫恒对上儿子瞪得滚圆的双眼,终于觉出些不好意思来,老脸一红,掩口轻咳一声,「那个……你娘和我也是拜了堂的,只是不好写那婚书罢了。」
莫霖望天翻个白眼,又问,「那后来怎的又只剩了咱爷儿俩?娘和姐姐哪儿去了?」
莫恒怔了一怔,语气一转而为无奈,「你母亲嫁与我之事,虽刻意瞒过林家族人,却不曾瞒她娘家。你母亲怀你之初,便已修书与你外祖说明此事。你外祖初时回信,信中道,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母亲既已觅得如意郎君,他们做父母也只有高兴的。
待你母亲七八个月身孕时,忽地接到你外祖家书,说你舅舅死了,你母亲只得这一个弟弟,登时便大哭一场,要赶回去奔丧,我怕她动了胎气,好歹劝住了。那时我才知,你外祖竟是漕帮帮主,家资万贯,却只得一儿一女,你母亲嫁来杭州,你舅舅谢云和便在家中帮衬生意。在押运当今皇上的生辰纲入京时,你舅舅与劫夺生辰纲的江洋大盗一场恶战,虽保住了一船贡品,却横死水上。
过不多久,你母亲生下你来,将将满月时,你外祖忽地前来,我只道他前来探望女儿和外孙,孰料他老人家却是别有算计。那日我与你母亲为你做满月,请你外祖吃酒。你外祖抱着你,爱不释手,席间便拿了这块玉佩出来,且道,他谢家人丁凋零,已无子嗣,我这女婿与你这外孙身在杭州却不便与人知道,倒不如将你抱回苏州谢家,承他谢家香火,也不致断绝血脉。」
说着,忿忿然又道:「你父我虽是穷小子一个,却也是堂堂男儿,且我莫家也仅剩这一脉香火,如何能让你这莫家长孙改姓别家,当时便回绝此事。你外祖自然不悦之极,却也没在席间纠缠,我只当就此揭过。谁知他背后却与你母亲商量,叫你母亲瞒住了我,要将你偷偷抱走。你母亲怕我生气,初时只是不应,你外祖生起气来,骂你母亲不孝,言道我不过一上门女婿,怕个甚,敢与你母亲吵闹,轰出去就是。你母亲拗不过你外祖,只得答应。给你喂奶的乳娘听见他们说话,偷偷告知与我。我生怕你外祖离散咱们父子,哪儿还敢在庄中住下,翌日寻个由头,只说去庙里求高师为你批命,抱着你偷跑了出来。」
莫霖再料不到自己身世曲折至此,便是坊间话本街头说书的都编不出此等离奇故事,一时竟不是如何感叹,好半晌方道:「然后爹便带着我来了这里过活?怪道这些年从没见咱家立过牌位与母亲上香,却原来我娘还活着。爹你也不早说,害我以为娘早死了,白伤心这许多年。」
莫恒神情低落,「你娘便活着,咱爷儿俩也见不着她,生离死别又有何异。」
莫霖听了这话愣住,呆怔半晌,忽地腾一下站起来,趴在桌上凑到莫恒跟前,「爹,你和我娘本是恩爱夫妻,再生几个孩儿又有何难,天长日久,哪里只会有我一个男孙,你何不与外祖好生商量,待娘再生个儿子出来,过继与他就是,我还是莫家长孙,母亲也不至于为难,谢家香火得继,岂不三全其美。哪至于咱爷儿俩流落在外,一家人不得团聚。」
「你当我不曾想过?」
莫恒颓然道:「你外祖乃一帮之主,说一不二惯了,岂是一言两语劝说得动的,万一他不肯答应,再想带你走人,怕已是不能了。我当时满心忧虑,哪里还顾得了恁许多。后来带你在外漂泊足有一年,我着实惦记你母亲,按捺不住,便又回返杭州,想着你外祖应已走了,我与你母亲好生商量,且先瞒住你外祖,待再生出个儿子来,送去苏州过继与谢家也就是了,若是你外祖执意非你不可,那也无法,先把你舍出去,余下的孩儿承继我莫家香火,也不是不行。谁知我到了庄子,却找不见你母亲,问了管事,得知你母亲变卖了林家家产,已带着你姐姐回苏州娘家去了。我带着你奔赴苏州,打听着寻到到漕帮总舵,还未及登门求见,便见宾客盈门,一片道喜之声,寻人问了,才知你外祖已将徒弟招为赘婿,你母亲竟是别嫁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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