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长长的叹口气:“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国主厚爱我十年从古至今没有女子兼有这般荣华和恩爱我已经知足了。敏儿你来吧。本来想亲手为你置办嫁衣可举国也没有可以与你匹配者。我走了国主就拜托你了。”她打断国主的话“陛下我要照顾仲宣去了。敏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当她如女儿一般。拜托你了。以后见了敏儿犹如见我。请你好好照顾她。请窅娘来吧。我有话对她说。”仿佛她积蓄了多日的力量就为了这些话她异常利落的吩咐着。
窅娘披着黄色的纱丽从澄心堂的金莲台姗姗而来。她凹陷的深目中已然泪水盈眶泫然欲滴。
“窅娘我待你如同姐妹。你我情深国主与你相投现在南汉未曾灭宋已经对南唐虎视眈眈国主定然不堪其重。我把敏儿和国主托付与你。”
窅娘翩然下拜犹如她的金莲舞一样妙曼生姿:“娘娘放心我尽我心我尽我力。”
父亲带着兄弟们离开了梅宫。在我们身后姐夫重光掩了寝宫大门。我扶着母亲立在雕梁画栋的长廊姐姐细细的声音传了出来:“长相思勿相忘!我们相约来世亦不忘今生!”
国主哽咽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宪儿你放开了我我该怎样活?”这时已经是宋乾德二年的十一月。梅宫里一片雨雾弥漫。
我的姐姐到底追随她最心爱的儿子了。国主写了长长《昭惠周后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既然不能偕老国主便跃进了天佑湖。被救起后以鳏夫自称的国主独寝于梅宫已是三个月了。虽是行路已经无需扶杖却仍然是形销骨立。他不再勤于朝政。宋太祖和后蜀的消息频频传入皇宫他却把一切大事都托付给已封为的邓王从善裁定。
母亲依了仲寓留下我在宫中陪伴他。窅娘也搬到瑶光殿。窅娘不再笙歌不再跳金莲舞。澄心堂空空如也。她说:“皇后走了带走了皇宫所有的生机。陛下这关靠你帮他度过了。”
我分辨不了我的心情是喜是忧各自参半。举世女人的向往我当然也向往。可是他的重瞳中依然潜伏着姐姐的笑颜他的骈齿中依然潜伏着姐姐红唇的温度。
姐姐三周年忌日后大宋开宝元年十一月皇室迎来了新的婚礼。钟圣太后下了懿旨:周氏嘉敏入主中宫。尽管韩熙载再三嘲讽阻挡尽管母亲是千百般的不愿意我还是接替姐姐当了皇后。
大婚前我没有回到钱塘仍然住在金陵司徒府。国主重光也并未迎亲。一顶红轿把我从皇宫的大门抬进了梅宫。住在梅宫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国主也不反对。在这雕龙画凤的庭院里哪怕国主的重瞳把我望成姐姐娥皇我也情愿。
母亲拉着我的手不停的摩挲:“敏儿你才十六岁这可怎么办?”
“仲寓需要人照顾。”父亲轻描淡写的插了一句父亲早已告老现在的周司徒是大哥周原。我知道父亲的话远远不止这些他只是说了母亲的心愿:“宪儿命薄敏儿你要辅弼国主宋太祖步步逼近南唐已经危在旦夕。你一定要劝诫国主励精图治……”
我点头我愿意入主后位只是因为我爱他爱那个在红罗小亭写词的男人那夜红罗小亭的流苏被笛声搅得一派烦乱就像我的心事。
梅宫的一切都保持了原来的模样除了我的衣物不改绿色之外飘荡的帘幔依然红艳百花妆的宫女依旧高耸了髻。坐在梅林我抚着烧槽琵琶。那曲是姐姐修改的《琵琶行》。我很喜欢这曲目。因为这个弃妇像极了我的心境。
梅叶已经落尽梅枝纵横交错织成一个繁密的网。姐姐的笑声若隐若现飘忽于上空。
“敏儿……”我的身躯僵直了。除了仲寓这座梅宫已经不曾有过男声。整整四个月了重光用了秤杆挑开了我的盖头就步出了梅宫。
“陛下!”我轻快的转身在低头裣衽的瞬间我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我不应该有怨言的即使他的冷落也是为了姐姐。
“敏儿你的琵琶还是不如……”
“还是不及姐姐。”我扶了他坐在绣墩上其实我不那样认为至少我比姐姐更能体验那个重利轻离别的商人妻子被遗弃的幽怨。
“陛下喜欢听歌吗?”
依旧是天青的衣衫依旧是方阔的脸依旧是轮廓鲜明的剑眉。他微微颔。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我唱的是《长相思》。我想我们毕竟有共同怀念的人我们的双眸中有着共同的影子。
国主陡然变了脸色:“不许唱这支!来人!砸了这琵琶!”
我扑了上去绿色的衣裳像清凉的荷叶覆盖了黑红的琵琶:“这是姐姐最心爱的!你不能砸!”宫女们面面相觑。我不顾身份仰头望着国主满心的惶恐满心的心酸——即使我做好了一千个一万个准备也绝对没有准备他蜷缩在红罗小亭里一连四个月不曾和我照面。
他站着宫女们跪着他的怒气渐渐填满他的重瞳。他伸手抓住我的衣领衣带散开我看见了我绿色的抹胸。
我被掀在一旁他抓起了琵琶手也高高擎起。我抱住他大哭起来:“你要砸就砸我吧。你不能砸了姐姐的琵琶!”
我的头仅仅够得上他的下巴。我伏在他天青的衣衫上绝望犹如天佑湖的水漫过我的心田。他也不动了久久的久久的。
“哭够没有?”他支起我的下巴“我不砸就是了。”宫女们什么时候已然散开。他的重瞳中终于有了我的影子。一阵小小的欢喜迅忽地击败了我的忧伤。我于是知道我仍爱着这个男人。哪怕他的眼睛里面总是有着姐姐欢快的影子。
“敏儿替我好好的照顾他让他快乐……”姐姐在我耳边悄语。
我点点头然后仰视着国主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重光。”
国主一阵颤抖他的重瞳中有着蒙蒙的雾气。他的唇也颤抖着仿佛牙疼一般。
然后他伸手环着我说:“敏儿对不起。”
我怕他看见我的泪水把头伏在他的怀里。姐姐给他的是一生一世的欢笑不知道姐姐该给他的泪水是不是上苍选择了我来代还。
“敏儿……”他倔强的挪开我的头。泪眼朦胧中我努力的笑着。哪怕面前的我仍然以姐姐束丝绦玉簪身穿薄罗澹衫的倩影留存在他的重瞳中我也心甘情愿。
“敏儿……”国主重光似乎吓了一眺。他迟疑一阵俯下头。他的骈齿落在我的唇上。
“给他欢乐敏儿!”姐姐总是在我的耳边悄语着。我已经不再唱《长相思》那是他和姐姐的约定和姐姐的回忆。他为我谱写了新曲。一弯新月上莲花妙舞轻盈散绮霞;亡国君王新设计足缠天下女儿家。窅娘的金莲舞倾倒整个南唐。所有的女孩以金莲为美。民间的歌谣传入宫中也没有阻断窅娘为国主舞蹈的决心。于是当我清亮的歌声伴着窅娘的裙裾在梅宫穿梭时久违的温和的笑终于又回到了重光白皙的脸上。
我仍旧是梳着姐姐的高髻鬓朵翘式仍旧焚烧着姐姐也喜欢的帐中香。只是我的绿色衣裳始终不变。只是那些绿色犹如秋季的老树叶绿得沉重。我走进制衣局满园子都是晾晒的刚刚染色的绢绸。宫女们正在急急的收拾。我阻住宫女留下一竿绿色丝绸:“晚上不必收我明天来看看。”五天五夜之后宫女们拿着绿色的丝绸觐见果然绿色浅淡得多了也轻盈得多了。我穿着这绿色衣裳国主笑了:“很好。敏儿你警敏有才思你就给取个名字。”
“这是承接露水而成的就叫天水碧吧如何?”
他说:“好。我来给你给你化妆。”他拿出一只淡红的梅花状花饼嵌上绿色的边用绿色的丝带牵绊在我的额头。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犹如广寒仙子我喜不自胜:“这花饼好香是怎么做的?”
“阳进贡的油茶花子做的。”
他带来的锦囊里或大或小不仅仅是梅花形状繁多。我说:“就叫百花妆好吗?”
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就像我用了因为帐中香有烟熏火燎之憾所以改用鹅梨蒸沉香放在帐中既无烟焰黛灼之患又沁人心脾令人心醉。特别是鹅梨蒸过的沉香遇到人的汗气便变成一种甜香。尽管用了无数的鹅梨国主还是微微而笑默许了这份奢侈。
国主又微笑了他的微笑又飘忽着。视线所及又是穿透了我的天水碧罗衣穿越了百花妆停留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那端一定站着我的姐姐娥皇。
我努力地捕捉着他的心思给于他最大的快乐而这种快乐结束于开宝七年的春天。
开宝七年的春天国主又站在澄心堂的前阶满堂的绿色已经逼上人眼国主却满眼含泪了。这眼泪里我知道至少一份是因为邓王。邓王从善晓畅军事又能兼顾诗词在众兄弟中和国主最是相投。
开宝五年国主身着紫袍入见大宋皇帝又封邓王从善为太尉中书令入宋朝贡宋却留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继之以南楚国公相封。一年多的时间里国主上表请求从善归国想物资交换也派军队夺回始终未得。邓王未能归国太祖的使者却再次到了宋太祖诏书要求国主参加太祖登基纪念。终于宋朝有了使者一纸敕令却是让国主入朝。南唐大臣纷纷繁繁到底都是一个主意:不能去宋朝。宋朝的意思太明白。开宝四年宋已灭南汉而此刻后蜀后主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那个写过“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绝世女人早已经躺在宋太祖的怀里。
我扯住国主的衣袖他抚着我的头:“想当年霸王英雄气短皆因儿女情长。奈何啊!敏儿!”
对着澄心堂的新春我展开歌喉唱起了《菩萨蛮》:“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敏儿啊邓王被扣留了回不来了。”是的邓王已经回不了了。宋已经为他修豪华府邸授以高位以待南唐归属。
国主问过太祖:“江南何罪!意欲伐之?”
宋太祖那个黄袍加身轻而易举的夺得皇帝宝座那个杯酒释兵权就牢牢踢开了功臣的黑色面皮男人双眼睥睨着:“江南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现在黄妃掌管的墨香院里国主也绝迹了。先主的黄妃略懂经书先主驾崩于是黄妃就掌管了墨香院这是皇家典籍文物收藏的地方也是国主常去的地方。墨香院旁一墙之隔就是净德寺净德寺主持李进晖本是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却因着奇妙的机缘舍身出家为尼。古庙孤灯却也未曾掩去她的艳名未曾淹没她的才气也未曾磨灭她对国主的景仰。
现在甚至窅娘的金莲舞也无法让他释怀。于是窅娘就整夜整夜的陪伴着我在梅宫我们望着红色的帘幔谈得最多的还是姐姐。她的琵琶声她的《霓裳羽衣曲》她的红色衣裙她的高髻鬓朵翘式她的红罗小亭她的珊瑚枕。说着说着我们都哽咽了。不知道现在国主的阴霾弥布的眼里还有多少阴影属于姐姐。
朝中重臣理所当然不肯让国主再次涉险。我也不让国主去宋朝。即使他们要讨伐南唐不是还有十几万大军吗?不是还有长江天堑吗?可是开宝八年六月宋军纠结了吴越兵围住采石矶。南唐暗中筹备的军备十三万大军到底只能抵御南院使曹彬的十万大军半年时光。宋军如潮水一样涌向金陵。国主拉着仲寓和我:“敏儿我要带你们和皇家的珍宝一起消失。我不能让他们践踏我们的尊严!记住金陵城门破开之时皇宫就会大火焚烧。”
我点点头:“我会陪伴你。但是你想办法保住仲寓。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我一定要保全他!”我知道宫中各处已经堆放了无数的干柴只等国主一声令下腾腾的火焰定会吞噬一切包括梅宫包括澄心堂包括依莲榭包括瑶光殿包括红罗小亭。我想天佑湖的水会不会也会被烧干呢?
仲寓已经有了稍许的胡须:“我们生死在一起。”
大臣们又鱼贯而入韩王自然在最前面。尽管国主不想见他们他们很执着:宋太祖善待南汉后蜀皇室何况江南国确实弱小。失守并不是陛下的过错。无须用生命去愧谢祖宗。
其实我知道他们的执着来自于宋太祖。宋太祖饬令:要确保国主的安全不周到者格杀勿论。国主的性命仍然是江南的一块招牌国主的意向仍然是江南国的航向。如若失去了国主即便是江南这块柔弱的土地定然会汇聚克刚的力量。何况高高在上的姿态也需要为寇者的惶恐来衬托啊。黄袍加身的太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国主的性命已经不是他的性命也不仅仅是我的性命而是整个江南人的命运。
只是国主的饬令已经传至民间直达净德寺。净德寺也仿效着皇宫主持李进晖将无数干柴堆放着只等皇宫的火焰升腾她们便腾起烈焰。国主这个举国少女梦中的明月也照到青灯古寺里主持李进晖的心里。身为佛门俗家弟子的国主偶临净德寺并留下王羲之体的行书日日夜夜李进晖就仰望着国主的墨宝。十年的诵经平息不了那仰望;十年的梦中相会抵挡不了一生的念想。她不遮不掩任凭那份渴慕如同江南的水草漫天的疯长那份碧绿的思念如同江南的小雨早已弥漫江南人的耳膜和心田。
宋军从采石矶涌向金陵金陵便铜墙铁壁一般被围得水泄不通。太祖令下要国主出城投降国主不肯迟迟的等待佛的奇迹降临这份焦虑期望着又绝望着我想就像净德寺的主持一样吧高高举着爝焰明知道结局却仍然顽强地等待着奇迹。
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终于失守。“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巨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写罢降表国主又写下《破阵子》。国主带着子弟及官属四人出降。本来国主已经下令点火焚烧皇宫只是重臣及时拦截了圣旨。墨香院却点燃大火。黄妃坚决不肯让惊世的宝典落在野蛮人的手中因为入侵者不懂得墨香的美妙只会践踏除了拳头之外的一切。大臣擅自命令熄灭火焰时墨香院的火光已经舔舐着经卷冲向净德寺。净德寺的主持李进晖断然下令聚集在她身边的一众八十位妙龄女子毅然站在几万斤干柴中站在了火焰中完成了她们一生的追逐和渴望。
此时国主正在出降的路上。秦淮河的风光依旧人事却已非。我知道我只有到汴京度过余生了。虽然我不过二十出头。
开宝八年正月国主拍遍了雕栏玉砌只得遵从太祖圣旨带着我、仲寓还有四个王爷及随从上千人乘坐着百余雕凤琢龙的南唐官船在宋军千余剑戟林立的战舰押送下浩浩荡荡开往汴京。想来当年隋炀帝从运河到春风十里扬州路也是这般的胜景吗?采石矶上我回而望铺天盖地的白衣白帽金陵的采石矶上像是下了一场密密的雪花。站在高高的岸上我想挥手却无法抬起。这些浩荡的白色似乎与自己的爱情有关的比如一个个笙歌的夜晚一个个狂舞的白天一盏盏灯红一杯杯酒绿。那时是不是消磨了李国主的锐气?是不是截断了陛下的豪情?是不是断送了南唐的命运?站上船头我拉着仲寓岸上是我的故国臣民他们嘲笑过我是女英也爱戴过我的天水碧罗衣崇尚过我的百花妆流传过我的帐中香。此刻他们有声或者无声的哭泣中一定有一种祝愿是来自心底的真挚。窅娘扶了我进入船舱。窅娘本来可以不到汴京的。国主如是推却她她说:“如果哪天陛下和娘娘又想看金莲舞了我就可以跳给陛下看。”那一刻我从窅娘的眼睛里读出了十五岁时自己的心思。
在违命侯府我仍然喜欢穿绿色衣服这是我保持和过去记忆的唯一联系。只是开封的铜黄色和我天水碧罗衣已经无法交融。汴京是如此的寒冷这份寒冷还饱和了肆意的干燥丝毫没有江南的温润。
太祖早已在违命侯府栽种了江南的树木和花草即使这些花草还是早已经栽种却还是缺乏江南的灵秀和润泽。在到达汴京时我们已经知道国主和我的住处被命名为违命侯府这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宅子一如江南的园林结构甚至还有梅树林。第二天太祖召国主和我进宫。太祖并不拘泥礼节我们到达皇宫他已经等在正心殿的廊前。他伸出黑黑的粗壮的双臂如同迎接老友一般。他说:“违命侯我终于等到和你重新谈诗论词的时刻了。”违命侯就是国主的封号。
“郑国夫人花蕊夫人有请。”黑色面庞的男人继续呵呵的笑着。我明白我的封号是郑国夫人。孔子说过郑声淫。然而我只得接受。因为我的身后是国主国主的身后有窅娘有他的兄弟四人以及随行大众一千多人。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肌肤凝雪削肩细腰皓齿的女人。她也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曾经两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就这样相遇了。
太祖要看看违命侯府邸陪同者就有他的弟弟赵光义。赵光义是一个比太祖更黑更矮小的男人。他说:“向来听说郑国夫人歌声好今天得缘请夫人赐教一曲。”
他努力地温文着。国主面有愠色。我端坐着不理。
“光义不得无理。郑国夫人身为国母又是江南才女不可怠慢!”太祖呵斥着。他身边的花蕊夫人身着艳丽的阔边彩衣举杯而笑。她纤巧的涂满蔻丹的手指轻轻扯着衣袖。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和后蜀国主孟昶恩爱的往昔。
赵光义的目光投向窅娘:“窅娘是否有一曲金莲舞?”
“违命侯府没有金莲台跳不了金莲舞。”窅娘也是一派凛然。
“呵呵。我不相信。那诗是怎么说?”太祖的眼睛并不随着赵光义飘向窅娘的足下却飘向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脸色凝重轻声一叹:“一弯新月上莲花妙舞轻盈散绮霞;亡国君王新设计足缠天下女儿家。”那声叹息微不可闻。但是我听见了相信窅娘也听见了。这叹息里我似乎看见了花蕊夫人在后蜀时的旖旎妙曼。我想她和孟昶也有诗词歌赋的应和吗?也有欢宴到天明的沉醉吗?当然太祖也可以给于她这些可是太祖能懂得花前的落泪雨后的伤心吗?想必他握惯了刀剑的手是抚平不了薛涛笺的他握惯了刀剑的手会刺痛花蕊夫人的脸庞的。
赵光义质疑了太祖的不解:“常常听说金莲台金莲台是什么样子?。”
我不语窅娘不语。金莲台上聚集了我们多少快乐和无忧啊金莲台的青铜柱和纯金的莲花瓣支撑了我们多少的尊严啊。太祖捻须不语微微含笑。我便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取代后周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的踢开石守信了。赵光义踱步到挺立着的窅娘面前他黑胖的面孔几乎贴在窅娘的身上:“是窅娘了解得多呢还是郑国夫人了解得多?”他粗哑的声音总是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冷气袭身。他每每在笑笑声里总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居高临下成竹在胸。他的嘴巴大张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吞噬了。
国主欲言窅娘抢先说:“用纯金铸莲花瓣再以青铜柱支撑造型要恰到好处工艺可是十分讲究。北方的工匠有这能耐吗?”
窅娘的深目我无法看清因为她闭着眼睛。当年重光为姐姐的纵身一跃之前就是这个样子这般神情。
“哈哈好说好说。”这是赵光义留在违命侯府的笑声震动了屋宇。灰黄的屋顶似乎被抖落了一层灰。这夜国主把玩珊瑚枕至深夜。“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我想姐姐又来到我们身边了吗?
太祖嗜酒于是国主常常被召到宫中谈诗论画赏园林。国主说:“汴京灰尘一片。哪里有江南的明丽清秀啊。敏儿太祖也写诗。”我知道太祖写的最有名的诗就是《日诗》。“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这也算是诗吗?诗就是江南的山水是壮士的啸鸣是智者的抒怀。这怎么算是诗呢?
太平兴国元年十月十九日深夜国主和太祖的这点享乐也结束了。宫中传下指令太祖暴病驾崩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继位。
“怎么不是德芳?怎么不是德芳?”德芳是花蕊夫人的过继儿子。国主在庭中徘徊着。宫中传来消息晋王秉承了杜太后的金柜遗诏继位为太宗国主、我、窅娘已经从惶惑中平息下来。年仅五十的太祖正当壮年无病却暴病而亡其中之原委自是明了。宫中传出消息说:宫女们但凡大脚者统统赶出宫去。窅娘和我紧紧偎依着。想必她也想起晋王肆虐的笑声想起他频频的邀请。
国主违命侯的封号变成了陇西公。陇西公府的寄养比以前更周到。我知道花蕊夫人当年跟着后蜀主来到汴京太祖就给他们汴河边五百多间阔大的房子居住。
太平兴国二年六月宫中忽然降旨召窅娘进宫。国主满心惶惑拉着窅娘不肯放松。窅娘像慷慨的勇士:“您放心。我一定会安然回来的。”
果然三个时辰窅娘回来了。她的嘴边轻轻地飘忽着笑意犹如江南刚刚绽开的嫩柳芽若有若无的凸显若有若无的绿意。然后就督促着我跳《霓裳羽衣曲》。在她轻盈的舞动里我感觉到非凡的凝重。我知道她不仅在完成姐姐的遗愿仿佛更是希冀我能够传承她的衣钵给国主带来快乐。
七夕前夕她说:“国主我想和娘娘独处一夜。”她钻进我的被子里。虽是七夕天气已经太凉。她揽我入怀我像当年枕着姐姐的胳膊入眠一样枕着她的胳膊。她的胳膊是只能举起妙曼的纱衣的不想还能承受我的头。
“明天国主该四十一岁了。明天我会为国主舞蹈金莲舞。为他祝寿。祝愿他生生世世不再为帝不再遭遇苦难。祝愿他和娘娘相依相辅平安到老。”
我说:“我们三个要一直在一起。我们一起陪伴他。”
窅娘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我的鼻子。这个动作还是如同姐姐一般。她说:“我看见了澄心堂里的金莲台。青铜的柱子纯金的莲花瓣。”
“哪里?”
“皇宫里。在水池里。连澄心堂的荷花也挖了来。澄心堂的荷花来了这里还是这般鲜艳荷叶也还是这般繁茂。”
陇西公府里忙碌着从善带着随行在汴京的子弟们来拜寿。午时宫中也有礼品。宦官宣完圣旨迟迟不动。陇西公府只得黑压压的跪一片。窅娘盛装而出裣衽而拜:“国主千秋!窅娘别过!”
宦官头上青色帽子巍巍颤动:“宣窅娘进宫舞蹈!”
我拉住窅娘望着国主:“不能去!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国主背手而立又缓缓别过脸去。我知道他的重瞳中一定又沾满了泪水。他的泪水总是像江南的春雨清亮却飘忽。丝丝缕缕涣散在空中。
窅娘轻轻退却我的手:“娘娘这里不仅仅是我你国主还有四位王和一千多生命啊。国主只能选择忍受我只能选择维护你们!”
她逶迤而去黄色的衫儿却摇曳成一棵江南的嫩柳妩媚柔弱却明晰。
国主四十一岁生日的下午有宫女悄悄传来消息:窅娘舞蹈了佳人舞点金钗溜满地红衣随步皱。她朝向陇西公府舞蹈的金莲舞彻底让黑面皮大肚皮的太宗开怀展颜。在太宗上金莲台握窅娘的手时窅娘正好朝着陇西公府方向以跪拜的姿态而起。她微微含笑纵身一跃在荷花池里激起的涟漪让观者愕然。太宗到底连窅娘的衣服也未曾碰上。
“国主窅娘的寿礼啊。”我哭倒在国主的怀里。在重光的怀里我突然升起漫天的惶恐。我想起太宗的眼神第一次见面时的眼神。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他连自己哥哥都毒杀还有什么不能做?”
太宗加大了陇西公府的给养。也频繁召见国主。他同样让国主欣赏诗词金石古玩让国主建议园林的布局甚至带国主到他的寝宫观看他的龙床。他比划龙床的宽度拍打它的结实。太宗露出黑黄的牙床笑起来说他的最爱是用坚利的犬齿去对付玉一般的肌肤。他坐在龙床上看着一边站立的国主意味深长地笑了。床上的锦衾、纱帐、珊瑚枕他也不缺可他的笑容里包含更悠长的含义。国主平静的讲述着我的心一点点冷起来。
太平兴国三年的元宵节宫中传下圣旨各府命妇入宫觐见。我知道此去的含义却不得不去。我带着府中各位妃嫔盛装前往。也没有繁杂的礼仪也没有后宫的参与丰富的酒宴前只有我带着陇西公府的女人。有宦官宣旨带我到倚霞殿。我不肯随之而来的宫女和宦官前来拽住我的四肢。我的高髻鬓朵的式凌乱了我伸手向我陇西公府的女人们求救她们却一个个花容失色静默不理。
穿过长长的廊檐到了深邃的寝宫。黑色面皮的男人张着大嘴笑着。他黑黄的牙齿上布满了威胁。
他伸手来扶我像小鹿那样警敏的跳跃而去可我绿色的裙衫羁绊了我的脚步我一下子倒在地上。他抢上前来三把两下扯了我的衣裙露出绿色抹胸让我绝望到极点。我到处搜寻我随身带着的剪刀才现我的剪刀已经被宦官宫女搜寻而去连头上的黄金钗也没有了。
我被掀到那宽大的我并不陌生的龙床上。那尖利的牙齿真的咬伤我的身体。在意识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的是珊瑚枕。和姐姐的珊瑚枕一模一样。可是姐姐的珊瑚枕仍然在陇西公府国主藏在最隐秘的地方连我也不知道。
醒来时已经是正月十六。元宵节的第二天。我不知道其间我醒来过没有。或许醒来了我却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睁眼不愿意进食。当我撕碎所有我自己穿进宫绿色衣衫的时候太宗又进来了。他身后跟着一群宫女——瓶瓶罐罐汤汤水水。我知道他又该逼我进食了。我冲出帐帏端了碗砸向他。他闪身躲过一把捏住我的手腕仍然是嘿嘿的笑。仿佛我上演了一处可爱的撒娇的戏。他坐了下来一只手把我禁锢在他的腿上招手就有宫女呈上了盘子。他拿起勺子舀了汤塞进我的嘴巴:“天下英雄舍我其谁?以你之质坐我后宫也不辱没了你。何况你已经为我所有。”
我咬紧了牙汤水溅在他枣色的衣袍上。他不气不恼擦掉汤水继续笑:“在陇西公身边你能有这般荣耀吗?”他又举勺:“你还是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和我打。”
五天之后宫中终于用一顶小轿抬了我回陇西公府。我绝食的本意不是回陇西公府我已经无颜见重光。我想见姐姐想见窅娘。被抱上小轿时我也想临死之前看看重光吧。
国主坐在床前。我躺在床上。他拉着我的手不停的摩挲。我说:“我要穿我的衣服。跳舞时穿的衣服。”
国主便揽着我的头:“敏儿敏儿你不要走!不要忍心丢下我。宪儿走了窅娘走了。你再走了我该如何?”
泪水肆意嚣张着我捶打着他的胸膛:“我宁愿你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至少你可以保护自己的女人。”
僵立一阵国主悄然走到门外冷风将国主的声音轻轻送进来:“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清明节到了。陇西公府的祭祀仍然由我主持操办。在烟雾袅绕中我在先主、钟圣太后的像旁也悬了姐姐仲宣窅娘的像。姐姐和窅娘含笑不语微笑轻浅而明丽这是她们在练《霓裳羽衣曲》时的神情。仲宣依偎在姐姐身边。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这支《更漏子》就在清明节的晚上问世了。姐姐永远站在国主的眼前。在这个世界姐姐是国主最永恒的依恋。哪怕我舍弃一切还是无法和姐姐火红的衣衫和她轻浅的笑声和她翩翩的舞姿和她纯熟的琵琶技艺相媲美。
此时我又被宫中的小轿抬着。民间处处传诵这词也流传了太宗临幸我时异常吃力的笑谈。我知道那五天的挣扎已经是举国皆知了。
我学会了沉默面对太宗我已经不去绝食寻死。我要用我的尊严来维护爱情。我知道一旦我离开了国主他真的只有奔赴黄泉。太宗绝对是毫无顾忌的人哪怕江南民众的心。从宫中回来我吵过骂过每每焚烧完从宫中穿回的衣物我们又抱头痛哭。在重光的怀里我仰头望着他斑白的头蓦然而惊。那份骨子里的高贵和倜傥正逐渐流失。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敏儿我对不起你。”捂住他的嘴我潸然泪下。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们的心贴近了许多。尽管太宗百般阻拦国主的词流传民间国主的新词还是成了江南和国主之间的纽带。
我也劝阻国主写词。我知道我的躯体并不能换来永久的平安因为我知道那黑黄的牙齿总是需要什么来磨砺。太平兴国三年的七夕陇西公府张罗着国主的四十二岁庆生宴会。宫中再有赏赐。一壶酒一匹绢一盘糕点一笼菜肴。国主跪拜然后起身。我拦住国主的筷子说:“我来尝!”
宦官拖长声音:“这是陛下专门赐予陇西公的。郑国夫人不能违背圣旨!”
国主拉长了身子慨然移动我的手望着我笑:“敏儿谢谢!一切都够了。”他端了酒壶斟满酒杯一仰脖子利落下口。国主笑了:“敏儿你为我唱一曲吧。烧槽琵琶已逝我就用玉笛相和。”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忽然国主大叫了一声丢了玉笛两手两脚忽拳忽曲那颗头或俯或仰好似织布梭子牵机一般绝不停止。我知道那是牵机毒太宗惯用此毒。
我忍了泪水抱了国主问他何处难受国主口不能言忽然面色一凛头颅歪向一旁。
赶走众人我和他依偎着我知道此刻他一定和姐姐相会去了。但是毕竟他现在是我一个人的重光了再也没有人和我争夺这躯体。匍匐在他胸前回味着依偎在他怀里的感觉我的手在他身上游走抚着他的脸他的他的唇。中牵机毒而死者向来是面目狰狞痛苦不堪的可是国主保持了骨子里的高贵在断气的瞬间他的五官恢复原位一如他生前的平和和儒雅。在他的广袖里我掏出了薛涛笺纸片这仍然是国主的新词是我一直不肯让他昭然于人的新词:“春花秋月何日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国主这般归属是因了他的词还是因了我的美丽?
泪水忽然就蜂拥而至布满了我的脸庞的角角落落。模糊中我已然看不见重光英俊的脸庞只是耳畔细细的响着“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那到底是重光留给我最单纯的回忆。
为他收拾好身子穿好天青的衣衫他就再次成了我十五岁的梦。穿戴了绿色舞衣我撕碎了红色帘幔结成结抛向横梁。我想跟了他去吧即使在那边姐姐和他仍然恩爱但只要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微笑我就能启动所有的梦幻昭示所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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