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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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在胸前的脸

“睡懒觉的家伙,快起床吧。”

桃子猛然推开走廊的隔扇门,闯了进来。屋里一片黑暗,看不见闯进屋的桃子。

“就起……现在几点啦?”

“已经是中午了。”

“中午?”

义三有些不好意思了,故意做了个鬼脸。

“这可糟了。”

“昨天晚上,你没睡着觉吧?”

“没有的事儿,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桃子身边卧着她的爱犬。义三在被子里刚一动,狗便低声叫起来。

“干什么!卢那,这么高贵的客人,你都不认识。”

桃子骂了狗一句,便走到义三的近旁坐了下来。

“你手往这儿伸。我给你拿棉袍来了。”

“你把灯打开好吗?”

“停电。”

“也搞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了。你要是不叫我,我可能还得睡下去。”

义三从被窝里坐起来。

“我要穿外衣了。你先去吧。”

“我给你拿棉袍来了。”

“嗯,行。”

“卢那,谁让你乱叫的。客人不喜欢你了吧。”

桃子说着,把隔扇门拉开,走了出去。

义三真希望桃子能够再稳重一些。他为今天早晨桃子这样子感到有些不安。

桃子出去以后,朦胧的一道白光射进室内,好像是傍晚时分一般。

义三换上西装来到走廊。走廊里堆着许多捆绑好了的大小盒子,使人马上联想到千叶家往东京搬家的日子已经近了。

义三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当时,这儿被称做“本家”。那时候,义三常到这里来玩。所以,他十分熟悉这幢房屋。

光亮的、深栗色的大椽子、木柱,粗糙笨重的门窗。舅舅他们没有疏散回来以前,屋里的榻榻米上、屋顶上还曾贴过柿漆纸呢。

那时,宽敞的厨房,还有屋里的墙壁已经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炉子旁边堆放着许多柴薪。

舅舅他们回来了,战争也结束了。屋里的农家式的土间、厨房也随之消失了,变成了雪白明亮的诊室。客厅里则摆上了钢琴和长椅。

不过,义三所住的里面的房子仍然保持着以前的样子。

沿着宽宽的走廊再往里走,走到头有间盥洗室。桃子提着圆壶,拿着竹牙刷正在那里等着义三。

桃子上身穿着件深蓝与玫瑰红相间的、很有些浪漫情调的毛外套,下身穿的是蓝色的筒裤。

桃子的额头很宽,嘴唇精巧得可爱。今天,她涂了口红,眼神中流露出热切的企望。

从黑暗的室内走出,义三觉得外面亮得有些晃眼。所有东西的颜色在他眼里显得都有些发绿。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了蓝天与群山。蓝天被暴风雪擦拭得湛蓝湛蓝的,群山又覆盖上洁白的新雪。

桃子往脸盆里倒进热水。义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用不着热水……”

“不用热水,怎么使香皂?”

“我不用香皂。”

“我的东西,你都不用?”

义三把牙刷放进嘴里,看了看镜子里的桃子。

“这镜子不错吧,还能看到山……”

义三点点头。

“今天早晨更好。”桃子说完,便沿着走廊跑走了。

地炉上摆着一张大餐桌,桌上放着两个人的饭菜。桃子和义三坐在炉边。

“就我们?”义三问。

“对啊。天晴了,收家具的来了。我妈他们呆会儿来吃。”

“收家具的?”

“不是要搬家么,有些东西要处理一下嘛。”

“噢,要卖东西?”

“不是有好多以前的东西嘛。我爸和我妈的意见就没有一致的时候。结果又是我爸爸输了。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呢。真够麻烦的。”

桃子一边说,一边为义三盛上酱汤和米饭。

义三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子天真可爱的动作。

“桃子,你也没吃早饭?”

“对啊。我一直等着你呢。让客人一个人吃饭,客人该多寂寞啊。”

喝着放有细软的葱和冻豆腐的酱汤,义三想起了家乡的味道。

“什么时候搬家?”

“听说要在春分的头两天。”

“真够早的。”

“人家说要是过了这个时节,就不成。人家这是根据《易经》算出来的。”

“《易经》?这么老的词,是谁说的?”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你妈妈就这么说。”

“我妈妈?”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是到处听来的。最后,就变成了上天的旨意了,你说多怪呀。我妈那个人平时满不在乎的,可是要有人说个什么,她就害怕得不成。我爸爸呢,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也就按着人们说的去办啦。”

“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再暖和些呢。”

“东京学校的插班考试在2月10日。所以,我觉得还是早点儿好。”

桃子看了看义三,说:

“当然,这学期我也可以在这儿的学校上完。和爸爸、妈妈分着过一段时间,一个人过也是蛮有魅力的。”

“有什么魅力?”

“这一天一天的,都是一个样。多没意思啊。吃完早饭,又该到了那让人无奈的时间了。”

“无奈的时间?”

“大人难道就不觉得无聊吗?”

有人在招呼桃子。桃子邀义三一同去。

“去那边看看不?我妈正在和那些历史性的老家具斗呢,可有意思了。”

“不说好话。”

桃子的母亲肩上披着淡紫色的披巾,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周围摆满了各种杂物。

有栗色的大酱桶,古香古色的六角形纸罩座灯,纺车,还有五个一套的筒形的手炉、托盘、小碟、小盘。在一个涂染着色彩的盒子里,保留着祖辈们购买这些物品的时间记录。

“怎么样?妈妈。”桃子拿母亲开着心。

“这可是堆宝贝。要出妖怪的。”

“这就是咱祖祖辈辈的生活?”

母亲看也不看桃子,随口说:

“桃子,把那套女儿节的偶人搬过来。我记得就在仓房的入口那儿。”

义三也随着桃子去了仓房,准备帮帮桃子的忙。

“冷得很,还有怪味儿,是不是?”

桃子把装偶人的盒子递给义三。盒子个个都很大。偶人都在一尺以上高,装五乐师的盒子有一张小桌子那么大。

搬了几趟以后,两个人站的地方一下挨近了。

“这趟就算完了。”

义三环视了一下昏暗的仓房内部,说:

“小时候,我来家里玩,要是调皮了,家里人就说把我关到这儿。我记得当时特别害怕。”

“胆小鬼。”

桃子声音悦耳地又说:

“仓房里多好啊!我一到夏天,就喜欢一个人到这儿来,读书,睡觉。”

“真的?”

“上边两层放着客人的被子,把那扇厚厚的土窗户打开的话,阳光就会透过铁丝网照射进来。好看极了,特别的美。”

“嗯。”

“到了东京的家里,就该找不到这种藏身之处了。一个人躲起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多快乐啊。”

“听说这所房子银行给买了,准备住两户人家。给了别人,我就进不了这里了。我的愉快的空想就要被遗留在这里,太可怜了。我们走了以后,我的空想就会像蝴蝶一样在这仓房里飞来飞去。你说这会怎么样?”

“嗯。”

“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都想些什么吗?”

桃子滔滔不绝地讲着,义三却只是在那里不停地点头应付。突然,桃子把头靠在了义三的胸前。

“你是什么也不想跟我讲啊。”

桃子不耐烦似的说。

从很久以前,桃子就想像现在这样把头靠在义三的胸前。

桃子还期待着义三能用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头。

桃子觉得这是一种义三对自己了解的象征。她会从中得到巨大的满足和放心。

可是,义三却一动不动。

桃子马上变得悲伤起来。

“哟,你们……”

突然出现的母亲不由地一惊。桃子离开义三回过身去。

舅母没有责备他们,但脸上却显露出一种复杂的微笑。义三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苦味的东西一样。

花染的短外罩

收家具的走了。整个屋里飘荡着一种忧郁伤感的气氛。

诊室里也变得静悄悄的。护士似乎在听着收音机。

义三也无事可做。他在这里的地位颇为尴尬,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家里的人。

“听说家里准备春分之前搬家……”

义三向舅舅搭着话。

“对。下雪的季节,离开这块土地容易些。过了这个季节,阳气减少了,患病的人就会从很远的地方来看病。病人多了起来,到时候,就不好不管了。也找不到关门的机会了。”

“我真想早点搬走。这儿又冷又不方便……”

舅母一边说着,一边盯视着义三的黑亮的眼睛。

“义三也看到了那所正在建的医院,在等着我们呢。”

“嗯。”

义三避开舅母的视线,说:

“我帮您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你还是暗暗桃子吧。桃子不是邀你去滑雪吗?”

桃子已经穿好了滑雪板,等在那里。

义三走到院子里,耳边响起小提琴的乐曲声。那声音就像铺开了一卷日本人所喜欢的碎白花布一般。

“收音机里的?”

义三抬起头问。

“那是我妈的唱机。我妈打开唱机了。这是巴托克的乐曲。”

说着,桃子便向白雪晶莹的道路上滑去。

街里很少起伏,路也很窄。走出街镇,山同与山冈之间,形成了一条缓缓伸延的平缓的雪谷,就像专门设计成的滑雪坡道一样。

远处看去,就像是滑雪板载着桃子在自动急驰,感觉不出任何危险。

义三总是尾随着桃子滑行。

“这种幼儿园式的滑雪道太没意思了。咱们要早晨起来订个计划,到山上去滑就好了。”

“我的技术可不成。”

“我就是想看看你出丑的样子。”

桃子回过头,面朝着太阳,然后倒在了雪坡上,半个身子被埋在了白雪中,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这松软清新的白雪,桃子才情不自禁地倒卧在这白雪之中。

义三还没有走到她的身旁,桃子就已经欢快地站起身来,拍掸起头发上沾的白雪。

“桃子,我看你在这儿生活,可能会更幸福。”

“为什么?”

“在东京是不会有这种心情的。”

义三说完,向远方的群山望去。突然,一个雪团打在他的侧脸上。

“你这家伙。”

桃子顺着斜道滑走了。义三的滑雪板也尾随其后追了上去。

“幸福在哪儿都能找到的。来,追上我,捉住我……”

“不对。那个n町,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种乱糟糟的街镇,我最喜欢。”

桃子大声喊道:

“你干嘛老在我后面滑。我不干。到我前面来。”

“嗯。可是,咱们该回去了。要不然,你妈会笑话咱们的。”

“那你就一个人回去,我还要再滑一会儿。”

“又使性子。”

“又说我使性子。上回去上野动物园,你就说过这话。”

“你不老实。”

“我老实,就老实。义三才是心不在焉(日文写做“上の空”)呢。”

“上空。上空是什么空。那天打扫家时,你不就是心不在焉吗?”

“别打岔。我可是认真的,你可不能心不在焉。你和我一块儿玩,可心不在这儿,你在想别的事。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两个人滑滑停停。桃子一个劲儿地央求义三讲讲他得那场“几乎丧命的重病”前后的事情。于是,义三便把他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讲给了桃子。他告诉给桃子,房子的弟弟死了,房子愿意接受桃子的好意到医院工作,可又突然搬走了。他对桃子讲,自己重病好后打算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很想返回这雪中的故乡。

义三平淡地简短地叙述着这一切。可桃子望着义三的脸,却显得十分紧张,充满生气。

“你说的全是真的?可是,那个长着漂亮眼睛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我到东京以后,替你去找。”

“算了吧。”

“不,我就要替你去找。”

“你想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真搞不明白。”

“你是不想明白。”

桃子突然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滑雪姿势,向着归途,一溜烟儿地滑走了。

“不过,我会明白的,用不了多久。”

走进街镇,已是夕阳西下时分。银色的群山已遮掩住了西侧一带。

这天的晚饭吃得很晚。

桃子的母亲要是对某件事情过分投入的话,你就是怎么叫,她也不中途罢手的。

桃子的母亲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蓝色花瓶,准备送给东京的朋友作礼物。于是,便开始仔细地包装起来。母亲从来不穿和服,可是,她想起了自己喜欢和服的朋友。就这样,吃饭的事便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桃子一边等着母亲吃晚饭,一边求义三去帮忙叫叫。

“你去叫叫我妈。我叫,她不听。”

“不过,我哥哥他们还等着我呢。”

“那不成,不成。”

桃子拽着义三的袖子,把他带到母亲在的地方。

“妈,义三要空着肚子回去,你快点来啊。”

“是吗?这可是件大事。”

母亲终于放下手,不再包装了。

义三又失去了一次回哥哥家的机会。

在桃子的劝说下,义三还洗了澡。

“这回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出去着了凉,就要再得感冒的。”

对于桃子试图偎依在自己身边的这种令人怜惜的情感,义三无法拒之不理。另外,它也使义三享受到了家乡的闲适之情。

不过,当他来到西侧的房间,钻进被窝时,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冰冷的被窝里,义三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使在冬闲时节,也是忙忙碌碌的。那时,年长的人们都是不断地找寻工作来做的。女人们转动着纺车,老人们编着粗绳。义三的眼前浮现出那些因劳作而疲惫、因劳作而安心的老人们的面影。

房子也像他们那样在拼命地工作。义三真想见到房子,真想在那个已不见房子家踪影的、医院的庭院里再见到她。

义三站起身来,准备关掉从屋顶上垂落下来的电灯。

就在这时,隔扇门打开了五寸宽。

桃子侧身走了进来。她穿着红条的法兰绒睡衣,上面套着花染的短外罩,肩上披着毛线织的披巾,猛一看,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睡不着。平时,我睡得要晚得多。睡觉前,我都是要看百~万\小!说、织织毛线活的。可是,义三你来了以后,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桃子站着,又问:

“我不能来聊聊?再呆一会儿,困了就走。”

“咱们不是说了好多了吗?!”

“你一点儿也没说。”

“明天吧,我困了。”

义三的手仍放在电灯的开关上,说。

“你也休息吧。”

义三关上灯,钻进了被子。他要封住桃子的口,不让她再说出其他的撒娇的话。

隔扇门缓缓地关上了。听着桃子孩子般可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义三心里一阵骚乱。他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几乎咬出了牙印。以此来抑制自己想紧紧拥抱桃子的。

屋顶上,老鼠在东窜西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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