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轻轻地敲门。房间里依然不作反应。黄群有些恼火了,用力敲了两下门,呵斥道
:“小扬,你是真的还是假的?爸要走了!”房间里还是没反应。黄群又用力敲了
一下门。
马扬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不明白小扬是怎么一个心理状态,但他相信,女儿已
经十七周岁了,不会平白无故地表现出这样一种“逆反心态”,便忙示意黄群,让
她别发火,而后又对着门板说了声:“爸走了。到德国再给你写信。有什么事,等
我回来再说。听妈妈的话。啊?”房间里还是没有反应。
等汽车缓缓启动,马扬一面跟黄群招手,一面又侧过脸去向楼上女儿的窗户瞟
了一眼。
窗户里仍没半点动静。马扬真的有点失望了,甚至多少有一点怨尤,无奈地叹
了口气。汽车在煤渣路上多少有些颠簸地驶去。一时间,车速还提不起来,只能那
么慢慢地颠着。路旁的小林子里也不时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被惊出。大约开出几
十米吧,马扬突然看到路边一间破旧的小屋子旁站着一个女孩。他一愣,因为他觉
得这女孩很像小扬。他忙叫停车。那女孩看到汽车停下了,便颇为激动地向汽车跑
来。马扬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小扬。
马扬忙下车,迎过去,笑道:“傻丫头,站这儿干什么!”见小扬还是赶出来
送他了,而且采取了她自己的方式,马扬一扫心头的阴云,极高兴地拨拉了下小扬
的头,又说道:“赶紧回家去。瞧你,穿那么单薄,小心着凉!”小扬不无尴尬地
低下头去笑了笑,但浑身一直在微微地颤栗着。马扬忙问:“怎么了?冷?”小扬
低低地说了声:“没什么……”便把一小包东西塞给马扬,扭头就往家里跑去了。
马扬打开那样东西看,居然是一套崭新的刮胡子工具。
车到机关楼前,马扬看到在楼门前空场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奥迪a6.“省里来人
了?”进了办公室,马扬问了秘书。了秘书说:“没有。”“那辆奥迪a6是怎么一
回事?”马扬又问。丁秘书说:“不太清楚。一早,就杜老板来了。可能是他的吧。”
马扬笑笑道:“又买一辆新车。这家伙!其他同志都到齐了!”马扬说的其他同志,
是指今天跟他一起出国考察的人。丁秘书答道:“差不太多了,都在那边大会议室
等着哩。哦,刚才,焦秘书打电话来找您。”这时,值班室的同志送来昨晚来电记
录。马扬一边翻看记录,一边问:“焦秘书?什么事?‘”“没说。他说他一会儿
还会打电话来。”’他知道我今天要出国吗!“”知道。他说贡书记让他务必赶在
您去机场前找到您。“
听说是贡书记在找他,马扬忙抬起头,吩咐道:“那你赶紧主动打电话找他,
就说,我已经到机关了。接通电话,就来叫我。”说着去大会议室看望那些已经先
他到达的考察团成员。
考察团成员中,有赵长林,也有杜光华。马扬刚走进会议室,杜光华就把他拉
出会议室。“看到机关楼前那辆奥迪a6了吗?”杜光华笑着问道。马扬笑道:“看
到了。你小子牛啊……”杜光华哈哈一笑道:“牛啥牛。给你的。”马扬故意做出
一副警觉的样子,说道:“想干吗哪?你!”杜光华笑道:“别紧张,就怕你没事
找事,又去骑自行车玩,让人用板砖再拍了你。”马扬不以为然地“嗨”了一声。
杜光华忙说:“你可别‘嗨’!我可是在你大山子投了不少钱的。我得为自己这一
笔笔高额投资着想,不能再让别人在你脑袋上随便戳窟窿玩。”马扬哈哈大笑一声
道:“这话说得实在,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杜光华有点得意地说道:“所以,
给你一辆车,就是在给我的投资上保险,绝对没别的用意。”马扬故意叹口气道:
“可惜啊。主意是好主意,就是我用不成啊。开发区纪委有规定,收到一百元以上
的礼品,都得上交。”杜光华满不凛地说道:“操,别跟我说那个!你那纪委书记
还不是你任命的,在你领导下工作?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你?”马扬哈哈大笑
:“光华老弟,你真可爱。你以为我这儿是青洪帮呢?”杜光华忙说:“马老哥,
那怎么着,我给你们那个纪委捐一笔钱,让他们给您买辆车。您可真不能再心血来
潮就去骑什么自行车,跟我们大伙开这种低级玩笑!你说一辆车说死了,才多少钱?
你这颗脑袋又值多少钱?”马扬笑笑,说道:“谢谢啦,老弟。谢谢啦……车的问
题就别扯了。开发区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说说你那几个投资项目最近的进展情
况吧……”
这时,丁秘书走来,告诉马扬,焦秘书那边接通了。马扬赶紧去接电话,临走
前,笑着跟杜光华说道:“杜老板,放心吧。谁要再想在我马扬脑袋上凿窟窿玩,
没那么容易了。”说到这里,他故意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还放低了声音,凑到
杜光华的耳朵跟前,说道:“省公安厅奉省委一把手之命,派专人保护我这颗脑袋。
再说,省委也做了个决定,根据大山子当前的治安情况,不许我再骑自行车。别人
的话我可以不听,省委的话,我可不能不听。你说呢?”
马扬一走出大会议室,丁秘书就匆匆告诉他:“我刚才问了一下焦秘书,那意
思好像是说,贡书记让您暂时别去机场了……”“什么叫暂时别去机场?暂时别去,
我还去不去德国了?我还是这个考察团的团长哩。”马扬一惊,忙赶到办公室,拿
起电话。焦秘书果然让他“别考虑考察团的问题了。省里临时决定另外选个领导当
团长。贡书记说,十万火急,让您马上赶到省里来,好像中组部来了个考察组,要
找您谈话……”
“中组部的同志上午十一点的那班飞机到。已经安排了你跟他们下午见面。”
待马扬风风火火赶到省委大楼,走进贡开宸办公室,贡开宸单刀直入对他这么宣布。
马扬显然一直还没别过这个劲儿来,忙申诉道:“这次去德国冰岛谈判、考察,非
同小可,牵涉到最后能不能和德方最后签协议扫清最后一些障碍;也牵涉到下一步
开发大山子地区地热能源的问题,牵涉到今后能不能实现您的那个设想:把大山子
改造成我国一个新兴能源基地的问题……牵涉到能不能在未来二十年内,在大山子
建起一个我们k省新的支柱产业,一个重要的经济增长点。”
贡开宸摊开双手道:“中组部要找你,那怎么办?拒绝他们的考察?”
马扬着急地说道:“什么事非凑这会儿来考察嘛?推个十天半月,我就从外边
回来了嘛……”
贡开宸笑嗔道:“你瞧瞧你这个马扬,让人家中组部推迟考察。你是谁?你就
不能改变你的安排,去适应中组部的要求?非得你去德国才成?没你马扬,天就得
塌了?地球就不转了?树就不绿了?馒头也蒸不熟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中央可能要调你去外省担任省委副书记。”贡开宸突然这么
说道。
马扬一下愣住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贡开宸这才放缓了口气和语速解释道:
“……这件事,实际上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了。他们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是想
把你留在k省。但他们的意思还是要你换一个地儿……”马扬仍愣怔着:“让我当
省委副书记……不行吧……”贡开宸笑道:“行了,别跟我假惺惺的了。”马扬忙
辩解:“贡书记……”贡开宸立即举起一只大手,制止马扬继续往下说,提议道:
“还是来说一说,你打算怎么跟中组部的同志谈这个问题?”“我?我能怎么说?
我现在一心一意还想着怎么带团出国考察,把老外的美金搞到手,实现您那个把大
山子搞成中国最大的能源材料基地的设想哩。”贡开宸冷冷地:“现实一点,说现
在这档子事。”马扬惶惶地:“现在……现在……您让我怎么说……”
贡开宸略带一些嘲谑意味地说道:“马扬同志,还不至于如此吧,一听说要去
当省委副书记,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连凑合两句假话来填补一下,都不会了?
不至于吧?”听贡开宸居然这么“挖苦”自己,马扬真有点急了,忙说:“贡书记,
您……您应该是最了解我的……我现在真的……”“好了好了,别跟我真的假的了
……谁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贡开宸继续“刺激”他。这倒让马扬一下感觉
到,贡书记是不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所以,故意在使着这种”激将
法“哩?!他稍稍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理智地搞清事情的”全部真相“。
这时,焦秘书搬了一台录音机来。
贡开宸问:“那盒录音带呢?”焦秘书从口袋里取出一盒录音带。贡开宸再问
:“都倒到地方了吧!”焦秘书点点头:“倒到地方了。”贡开宸说:“行了,搁
那儿吧。”焦秘书不无有点担心地:“一会儿……还要我来操作吗?”贡开宸笑道
:“我有那么笨吧?就算有那么笨,你也别一个劲儿地在这个家伙面前出我洋相。
这家伙本来就不怎么瞧得起我们这些老头……”马扬也笑了,对焦秘书说:“你忙
你的去吧。一会儿,贡书记实在摆弄不了这录音机,还有我哩。”焦来年说了句:
“这可以。”便笑了笑走了。
马扬拿起那盒录音带看了看,问:“学英语呢?”贡开宸沉闷地说道:“学马
扬语录哩。”马扬忙说:“领导又取笑我?”贡开宸说:“你自己听啊。”马扬犹
豫了一下真把录音带放进机器,放了起来。果然,机器里放出的声音是自己的,而
且就是当初自己说的那段话:“……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骄傲,因为
k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
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省人的肩膀头上起步的。而
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
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
马扬忙按了下“stop”键,中断自己的“演说”,呆坐了一会儿。这迹象进一
步证实了他刚才的猜想:贡书记真的有什么更重大的事要跟他商谈,要他去办,所
以才紧急中止了他率团出国考察的行程。什么事,居然让老到干练精明深沉、而又
大权在握的贡开宸在他面前要摆出一副如此郑重的架势呢?他不禁有些忐忑了。他
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等着贡开宸开口,揭开这个谜底。但这时,贡
开宸反倒不说话了。片刻间,办公室里就显得异常地安静。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
慢慢吞吞地问:“还想听一遍吗?”马扬赶紧去拔掉电源插销说:“贡书记,有什
么事要我做,您直说。”
贡开宸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即便是马扬也很少见过的神
情——那是一种异常中肯,异常为难,异常急切,又异常超脱的神情。他挺直了上
身,双肘搁在靠背椅的两只扶手上,十个手指则在自己的腹前交叉握起,两眼直瞠
瞠地看着马扬,从他眼神的深处甚至还能感受到一种少有的期待……甚至还可能是
(对这一点,马扬不敢确定)一种不安……(他为什么要不安呢?我不管怎样,毕
竟还是他的下级啊!)贡开宸就这样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终于开口说话了:“作
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
里呢……马扬,你这句话说得很好啊。能这么真心实意地、掏心掏肺地自责、自问、
主动地把自己逼到那么一条绝路上去的人,的确越来越少了……”
一瞬间,马扬突然明白,贡书记要跟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微微挺直了
上身,并略略地向贡开宸坐的方向倾斜了过去,直直地问:“您……您……是想让
我跟中组部的领导请求,让他们允许我继续留在k省干下去?”
贡开宸的眼眶突然有一点点湿润了:“我……我不会强求你……”
马扬的心也一酸,忙说:“贡书记,您高看我了。”
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我是老了,这两年,对于那些跟自己处
熟了的同志,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上了年纪的,总是依依不舍……”
马扬忙说:“您别说了,我去跟中组部的领导请求,让他们允许我留在您身边
……”“贡开宸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是留在我身边。贡开宸总是要死的……总
是要从省委书记这个岗位上退下来的……我只想为k省多挽留几个人才……假如能
让你们这些算起来还应该说是比较年轻的同志留在k省,让我提前退休都行……“
马扬心里一热:“贡书记,您千万别这么说……”
贡开宸的眼眶里越发晶晶地闪烁起湿润的光泽,然后他长叹一声道:“万事难
以求全啊……”
马扬不说话了。贡开宸也不说话了。只有风在窗外轻轻地掠过,产生一种比安
静还要安静的“噪声”。过了一会儿,贡开宸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道:“就是
把那个坑口电厂建起来了,把你说的那些个地热电厂也建起来了,搞成了一个能源
基地,也不能说问题就彻底解决了,还有几步重要的棋要走马扬怔怔地等着贡开宸
继续往下说。
“我最近有些考虑。”
马扬迫不及待地问:“您怎么考虑的?”
“我这些想法还没有跟常委们商量……”
马扬忙说:“您就把我当您的大秘书大参谋,先说点我听听。”
贡开宸迟疑了一下,从身后的一个保险柜里,取出一份卷宗,交给马扬。马扬
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嘿,还全是手写的。”贡开露说:“我还没敢交他们去整
理打印。”马扬忙说:“我拿去看看。”贡开宸却压住那份卷宗,说道:“现在不
行。等中央对你工作去向有了明确意向以后再说。”马扬微笑道:“好你个贡书记,
假如我真走了,您就不让我看您这份东西了?”贡开宸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两人
又沉默了一会儿。马扬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我一定去争取留下来,您放心。”
贡开宸只是怔怔地打量了一眼马扬,仿佛在权衡他这句话的真实程度似的,而后轻
轻地握了握马扬放在办公桌上的那只手,轻轻地说了句:“去争取留下来,啊?一
言为定?”马扬忙答:“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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