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手中的绣,半枝竹,几片叶,依旧只是白丝帕上绣线勾画的死物,有些无奈。这银针一样细致却怎的就是不如那柔软的笔尖,在她手中总是僵硬,一针下去,就是一个不能回头的点,抹不掉,润不得,除非将那线剪断,重头来过。摸摸那微微凸起的叶子,左右端详,怎么看都不大像,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她的记性越发不好了,怎的都不记得那小珠簪上的一片究竟是怎样的。
不得精致的懊恼早从学绣那日起就有,磨至今日,倒似有些赖皮了。不善就是不善,他横竖……不会说不好。每次这么想着,心就安,那银针牵了线,便又在手中走起来。
房门外有了轻微的响动,静香并未太在意,只是一丝念头想,今日老太太起得这么早?
吱嘎嘎,碧青的纱帐外,轻轻的门响。手中的针一顿抬起了头,这门一日只开三回,此刻荷叶儿尚在里间儿睡着,会是谁?
隔着薄薄纱帐,隐隐的身影,与那明亮的晨曦一起印在她眸中,如那拙绣般成了虚浮的画面。静香放下手中的绣,慢慢站起身,目光随了那轻轻的风动,手不知觉便是攥了衣角。
纱帐撩起……
这人……好久不见。此刻正慢慢向她走来,不大的屋子,寥寥数步。她想迎,想露个笑,至少……也要说一句迎客的话,可她不争气,那步子那么慢,那么拖,却怎么都似扼在她颈间的手,每往前一步,就紧一分,紧得她喘不得气。心死死攥成一团仍是挡不住往下沉,唯剩的力气只够支撑呆呆站着,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只知道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般这么不想看到他,这个她朝也念,晚也念,一点一滴都牵着她命的人……
终是来到眼前……
他垂着肩,薄绸的银袍勾出身型消瘦,突突兀兀的;脸色那么苍白,那么憔悴,挫败与羞耻早已碾碎了尊严,此刻却依旧似一块巨石压得他抬不起头……
这么近,牵心挂肠的熟悉如风沙肆虐般扑入她眼中,钻心的酸痛激出满满的泪。眼光模糊,见他的身子慢慢矮下去,静香只觉扼在颈间的手突然松开,心一刻就沉了底,最最深底处那紧紧握着的一点希望,随着那双膝砸地的声音碎得干干净净……
痴怔只是一刻,她瞬时就缓了过来,张开颤抖的双臂将他紧紧抱住。泪与吻,斑斑落在他的发顶,用力吸气撇开鼻中酸涩,深深嗅着他的味道。老天,她为何总是让他为难,让他苦……恨自己,恨自己!她的命早就注定,却为何不肯死心,非要拖着他、粘着他,累他丢不开,好好的青春年华这般苦痛!如今,桓儿命悬一线,他被逼无奈,自己不能为他分解半分,还要苦他割舍不下。该放手了,该放手,却怎么身子颤、手臂越紧,抱紧他,抱紧他……曾经是太奢侈了,此刻私心疯了一般嘶喊,求老天栓住日头,拖住这最后一刻……
埋在她怀中,筋骨都软去,闭着眼睛,只浸在那清香里。这温柔蚀骨再也不能有了,今生今世,都断绝在此刻……他是该愧的,可羞耻与悔恨都不及此时心痴心痛的万分之一。不敢抱她,不配抱她,说什么对不住,说什么万般无奈,便是生死的借口也挡不住这残酷的实际,他终究……是不要她了……原先只当她是他的命,此刻才知是比命还重的心疼。她没有怨,安静没有声音,他却疼没了力气,一丝气息恨,若是他死能是个选择该多好……
“抬头……抬起头……”吻着他,轻声求他,可他依旧那么沉,那么无力。不能等了,她没有时间等了,不再犹豫双手捧了他的脸颊强着扳起他。一把抹去自己的泪,狠狠屏住,不能再让泪模糊视线!目光一寸一寸,啃噬般贪婪,这容颜,她绘了千遍万遍,梦了千回万回,却怎么总是不能尽占所有。往后的岁月两世相隔,再不可见了,心慌难耐,抬起手,纤纤玉指柔软软抚过他的眉、他的鼻,唇随着手指仔仔细细地贴着、吻着,眼睛不中用了,此刻便要把他一点点锁在指尖,腻在唇边,深深刻进心里……
静儿,静儿……嗓子肿痛,再出不了声,只有如耳语般忽有忽无的气息,只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唤。泪缓缓打湿了她的唇、浸苦了她的吻,男儿脆弱,裹在香软的怀中,不及女孩儿家半分坚强……
他不是个男人,不是人,丢了她,他再不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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