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这都什么年代了,这里的农民还这么苦,负担怎么会这样重?有些党的干部对农民的态度竟是那样的恶劣,你们市里的领导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认真深入农村了解调查!……”
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就流了出来。这个细节一个身居高位的领导干部,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呢?竟然留下了泪水。在曾思涛的想象中,像贺主任这样的高级干部应该是荣辱不惊,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没想到说起这事,感情竟一下变得如此脆弱。他红着眼睛说: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不该对你们火……你说的市里面要求下面组织农民出去是不是确有其事?”
“是的,我在团委的时候,团省委的文件是我转下面的,还是地区的时候,劳动局也过文,市委市府,当时还是地委行署的文是我草拟的,这个可以调查,山雾县应该有归档。”
“曾秘书原来是市委王书记的秘书。”田安华在一边小声的说道。调查组的人一直没问,毕竟是“打入”调查组内部,市委书记的前秘书,太敏感了,曾思涛和田安华自然就不会说。
“哦,这么年轻就当市委书记的秘书?那小曾现在具体做什么工作,农业局的?”贺主任有些讶然。
“不是,我现在是索碱化工厂的厂长。”曾思涛也觉得有些别扭。
“索碱化工也是出了大问题,是我具体负责调查的,贪污受贿,整个厂的领导班子几乎全烂了,国家投资几个亿,才投产半年多,工厂就亏了几千万,连工人的工资都不出,曾秘书也是去救火的,曾秘书虽然年轻,真的是很能干,那么一个烂摊子,只用了一两个月就基本上走上了正轨……我也快六十了,已经临退休了,以一个有快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的党性担保,给贺主任和几位领导说说心里话,王书记调来后,市里的工作好不容易才有了些起色,希望组织上不要把王书记调走,我这可能也代表了庆东很多老百姓的心声吧,原来的情况……”田安华轻轻叹了一口气。
曾思涛没想到田安华这么直截了当的为王玉生说好话,看来王玉生看人真是有一手,田安华是老党员,性格方正,嫉恶如仇,确实原来市里也是一团糟,到现在王玉生也还没完全理顺。
“不说这个了,这事组织上调查清楚后会做出处理的,我们调查组只负责调查,你们两个同志都是很不错的同志,今天叫你们来,主要是谈谈小曾讲的那个劳务输出的事情,既要减负,还要为农民们多找出路,看见这里农民兄弟们的情况我真的是五内如焚,我着急啊!……这个劳务输出真的可行吗?”
曾思涛把他自己去岭东联系的事情讲了讲,又讲了一下,现在沿海很多都是劳动力密集型的企业,不需要有太多的文化,只要能吃苦,肯干就行。
“恩,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们了,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好。还有就是王怀青的家人问题,一个顶梁柱倒了上面还有两个年迈的老人,下面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家就一个女人,愿意为王怀青守着那个家,让人钦佩啊,只是这个家庭怎么维持下去,也是挺让我担心的。”贺主任说着又忍不住一边流着泪,一边甩着头:
“这里的情况来之前我们认为是肯定有问题的,但是严重程度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都苦到这样子了,各种负担还没完没了,就只差到卖儿卖女的田地了,他们就忍得下心?!……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王怀青就是反应了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被活活的打死了,有的人竟然还敢瞒着……”
贺主任又一次激动了,曾思涛清楚,像他这样位置的人,不会这么一再的失态,贺主任也是被农民们的惨状和有些干部的行为所激怒,他说到这儿话却被打住,因为过于激动了,全身都微微的颤抖着,狠狠的吸了一口烟,被烟呛住了剧烈的咳着。曾思涛生怕贺主任气出什么毛病,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忙和田安华轻轻在他背上捶着。
“贺主任,您别激动,别激动……贺主任的指示,我和田科长会向市里的领导汇报,一定会尽快把全市的农村工作搞好,让农民兄弟过上好日子的……市里的领导也请求组织上的处理。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曾思涛一边再他背上捶着,一边劝着。
外面听见里面有动静也忙进来。”
“小曾,怎么回事?”李处长严厉的看着曾思涛,有些不满的问道。
“不关他们的事情,被烟呛着了。”贺主任摆摆手示意曾思涛他们可以走了。
曾思涛和田安华从房间里出来,都是一脸的严肃,曾思涛其实对于王怀青家里的情况已经有了打算,刑事附带民事赔偿,曾思涛还专门问了高检的刘副处长,不会很多,这时候还没有国家赔偿这么一说,县里的人肯定是恨上了王怀青,开始可能会照顾一段时间,等事情冷了,要么是敷衍一下,也许会不闻不问,这件事就是贺主任不说,他也是肯定要管的,他打算让刘芸每个月匿名给他们家寄一些钱,直到两个孩子长大成人。
离开武阳乡村之前,大家去了一趟王怀青的墓地,墓地在当地算是很好了,是村里的人大家凑的钱修的,墓碑还没有做好,站在墓地前,曾思涛脑海里浮现在他家看见的他高中时候的一张照片,有一点傲气,充满着自信的眼神,高大英挺,挺帅气的一个少年,听说他一直从小学念到了高中毕业,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念书时十分刻苦,家里穷得有时揭不开锅了,他就嚼树叶喝凉水灌饱肚子,然后咬牙坚持继续去上学。高考的时候,他距离录取线只差几分,如果他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不让他为家里多操心,或上课不为肚子饿而走神,或许他已经考上了大学;要是条件再好那么一点点复读一年,他或许也考上大学,那他将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但是现实没有给他那样选择的机会,农村娃没考上大学,那就只有回家务农,他必须同所有的农民一样下田干活,不同的是比别的农民更爱翻报纸,爱听广播,关心时事,爱动脑筋,或许是年少时心里有远大抱负,却万分遗憾的没有能够实现,回家务农还是喜欢评论点国家大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王怀青平时为人很谦和,对乡里乡亲很尊重,但一旦认了死理又很倔强较真,敢同村里、乡里的头头脑脑理论一番,看不惯乡里的、村里的干部仗着手里的那点权利作威作福,欺压普通百姓,有时候还会忍不住说上几句,骨子里还是带着几分书生意气,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以至最后惹来杀身之祸。
在曾思涛心里,他是高大的,优秀的,是条汉子,但他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这个社会那能那么较真?曾思涛敬重他的人品,却无法给他的人生下一个准确的定语。
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就这么离去,他以他惨痛的结果为代价,必将为数以亿计的农民换来国家对农村乱收费、负担问题过重的高度重视,以他年轻的生命为代价,必将为数以亿计的农民减轻负担带来契机。
曾思涛只有默默的祝福他在天堂那边一切都好……
得到调查组要走的消息,十里八乡的人天没亮就陆续来到了调查组住的地方,都来相送,当调查组的车队缓缓的开出武阳乡的场镇的时候,老百姓都跟着车跑着,喊着,哭着,车队不得不停下来,安慰一下老百姓,停停走走,老百姓送出好远,结果原本是准备早上走的,变成快中午才出了武阳,曾思涛感叹炎黄大地上的老百姓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听话,又最能忍让的,他们只是期望他们能得到该有的合理的对待。
他们那殷切的期盼和对调查组的无比信赖让曾思涛动容,曾思涛终于深切的体会到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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