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回 文字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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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四回文字狱

奕訢自有他的情报网,这些落第举人们的小动作,从一开始他便洞若观火,全在掌握之中。虽然一举一动都摸得清清楚楚,奕訢却并没防患未然,甚至于还有些放纵,刻意禁止手下人采取相应的行动去阻止他们。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打压反对派气焰的大好机会,说白了就是杀鸡儆猴,拿这些没权没势的举人、监生当作牺牲品,来吓唬吓唬朝廷之中还存着侥幸心理,胆敢反对实业的官员。这段时间他该干什么干什么,把会试当中录取的一批青年学子安插进京师的各个重要部门就花去了大部分的精力,加上婚期临近,桂良的幺女慧卿将要进门,这是一桩亲上加亲的事情,当然不能让老丈人掉了面子,虽然有底下人替他操办,不过要奕訢本人烦心的事情还是不少的。好在德卿跟慧卿原是姐妹两个,什么话由她去说,总是方便许多。与此同时,不论新军的磨合训练还是士官学堂初期肄业生的入军实习,以及数处工业基地的系统化工作都是齐头并进,没有一项是不劳他亲自过问,比起这些来几个不成器的举人真可算是疥癣之患了。日子就这么看似平静地一天一天过去,一直到了清明之后,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在沉默之中爆发了。

清明这天,照例要由亲王代替皇帝去祭拜山陵。以往这种事奕訢都是自己去做,特别先帝咸丰的定陵更是逢祀必去的,可是这一年他却改变了做法,只亲自往奠慕陵也就是道光皇帝的陵寝,至于定陵与其他诸陵,则一概交给了老七醇亲王与礼部各官。此举在京师士子之中又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议论,有些想像力丰富的人便认为这是辅政王隐讳地宣布他只认宣宗成皇帝为正宗,至于死去的哥哥咸丰,就完全不在他的眼里。四月五日晚上,在京师的回雁楼头,几名操着南北口音的举子团团围桌而坐,悄声细语。数个时辰之后,随着这些人陆续步下回雁楼,一封中心思想围绕着“保圣教、澄风俗、正人心”的“上皇帝书”开始飞快地在京城的举人、监生、学子甚至是翰林、京官之中流传,书尾的署名花押越来越多。

奕訢仍然没有制止他们,因为他非常好奇,他们打算把这封上书通过什么样的途径,送达谁的手中?小皇帝今年才五岁,还没开始在上书房读书,朝廷里真正的一把手仍是自己,不论奏折走军机还是走内阁,全都跑不出自己的手掌心,这些酸儒难道准备冲着跛子喊瘸不成?很快,他的疑惑就有了答案,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京城的各大酒楼、茶肆、书铺门前出现了许多身着青衫的儒生,他们手里拿着许多印制拙劣的小册子,见人便发一本,赫然便是那似曾相识的“上皇帝书”。

这倒正中奕訢的下怀,有清一代最出名的便是文字狱,管你是何等人物,只要有文字流传于世,因此获罪便很容易:只消找出你的章表诗文,然后寻章摘句,旁牵侧引,罗织罪名,这样你就死得成了。他叫人买了一本“上皇帝书”来,找了几个翰林,命他们三日之内办成这件事情。翰林乃是晚清最不堪的一种人,除了打秋风拍马屁之外一无所长,这几个翰林受了命令,当即埋头苦干三日三夜,短短三天的时间,这些人竟能从那“上皇帝书”之中摘出了一百多违禁的字眼,譬如连用了三四个“载”字,算作迭犯御名;有“翘首以待天下之清明”之句,算作思慕前朝,图谋不轨;其余什么妄议朝政、谤讪大臣、隐寓讥讽、私怀怨望、多有悖逆之词、隐藏抑郁之气等等罪名简直是数不胜数。最搞笑的是书末署名的人之中有一个叫做龙凤祥的,几个翰林竟指责他不该姓“龙”,姓龙也罢了,还非得取名“凤祥”,这不是抢占皇家的吉利口采么?照样是大不敬的罪过。奕訢看到结果的时候简直是目瞪口呆:中国人内斗的本事简直太了不起了!不得不感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果然亘古不变的真理。“鸡蛋里面挑骨头”,总归要硬派一顶帽子戴在头上,不管多么小心谨慎,真是“由你奸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脚水”,要想规避幸免,简直不可能。

不论如何,他所需要的借口算是到手了,当即命令巡警处将“上皇帝书”上头署了名字的不论官民一概逮治。巡警处原有不受制于各部的讯问、判断之权,用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以后,倒有九成九的人受不住折磨,在招供状上画了押,从此由天子门生、朝廷官员摇身一变而为篡逆重犯。也有少数几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屈打成招的,后来便不明不白地病殁在牢里了。

有清一代文人的骨气已经大大不如前朝,如杨涟、左光斗之辈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特别是雍乾时代的文字狱更是在文人心中留下了大大的阴影,这一次的文案牵连甚广,连“上皇帝书”上实际署了名字的,以及后来巡警处莫名其妙地审出来的一些“幕后主使”,涉案的总共有将近三百人。这些人奕訢给他们的处置都是举家流放,或伊犁,或宁古塔,虽说并没有要他们的性命,可那种风霜凄苦更比死难受百倍。像翰林编修李鸿藻这样在朝廷里当官带爵的也有几个,奕訢正要朝廷里的官员看看跟自己作对是什么下场,虽说不能像处断诸生那样下狠手办他们,却也没让这些人的日子好过:他以办理路政的名义,把几个翰林、御史全都发到平芦铁路的工地上去听用,这道理很是简单:你不是说铁路败坏风水,动摇陵寝吗?现在就叫你自己去当这败坏风水的罪魁祸首,看看你是愿意抗旨不遵,还是愿意动摇陵寝。圣旨一下,李鸿藻当即病倒了也不知他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是上了告病的折子乞骸骨。奕訢顺水推舟,加恩命他致仕,送了几百银子,打发他滚回老家去了。

清朝的法制是所谓“律例”,也就是不光律条,以往的判例也都有法律效力的。此案一定,往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便可援引旧案。经过这一场文网,反对派得了前车之鉴,大都箝口噤声,不敢做出头鸟,原先还左右观望的骑墙份子眼见新政无可阻拦,转而大投奕訢所好,为他鼓吹呐喊起来,再加上今年会试恩科新点了的状元、探花、榜眼以及新翰林若干全都拜在他门下做了门生,这些人就是俗称所谓“文胆”之类,在士子学林当中说话分量不小,京里的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偏向恭党,新政的呼声占了绝对优势,就算仍然有人反对修路开矿,也只有关起门来腹诽而已。

这一个回合以恭党完胜告一段落,奕訢乘胜追击,以小皇帝的名义下旨称赞自己“辅佐政事,识见广博,朝廷大臣,得所禀承;故国家办理一切事件,得以措置余裕,而无竭厥之患,有大勋劳,当加殊礼”,命以后凡诏疏皆于“辅政王”前加“叔父”二字,另诏礼部议拟叔父辅政王礼制,视诸王略加,更准他只在朝贺大典上跪拜皇帝,其他时候都以家人之礼相见。此诏颁下以后过不几天,恰是逢五常朝的例期,照以往的规矩,都是太后抱小皇帝坐太和殿上听政,为奕訢在阶下设坐,各部、院官员依次奏事,这一天奕訢仍照往常自午门入宫,他向来嫌坐轿太过气闷,哪怕冬天再冷也是骑马的,今天早起的时候却胃痛了一阵,德卿怕他受不住马背颠簸,硬是要他坐了轿子出门。朱辕洒金的亲王明轿在午门外落地,轿夫撩起轿帘,奕訢两脚刚一沾地,就被面前的情景吓了一跳:面前黑压压的一片大辫子免冠叩头,他一点心理准备没有,乍一碰到这种景象,差点给惊得掉头钻回轿子里去。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意外,只过了片刻,奕訢就定下神来,坦然从跪伏在地的群臣中间穿过,向等候在午门两边的亲王班走去。老五太爷绵愉迎上来,口唇翕动半天,好像要说什么话又说不出的样子,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站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今天的大朝波澜不惊,平时事情特别多的几个翰林好像变做了没嘴的葫芦一语不发,左右奕訢也不喜欢在朝上办事,加上今天实在是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好容易等到执事太监喊过“有事早奏无事退朝”,他便例行公事地拜了太后与皇帝,先行离去。

回到府里不久,底下人便来报说胡林翼胡大人请见。奕訢更加意外,心想今天大家都吃错药了么?胡林翼自从入军机以后,为了避嫌是很少大白天亲自来自己府上的,有事全靠章京来回转达,今天却破天荒地自己来了,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叫请进来书房见,一面拿了个暖水袋捂着肚子。

胡林翼今天显得比以往拘束许多,好像有满腹的心事,却又不肯直言说出来,转着圈子兜了半天,才终于绕到了正题:“今天在午门前……”话刚开头,奕訢已经明白他在想什么:“润之弄错了。这种招摇过市的事情不是本王的主意。”胡林翼脸上并无释然的神色,反而更加沉重起来:“当年赵匡胤在陈桥,也不是自己想披黄袍的。”奕訢一下子站了起来,盯着胡林翼反问道:“你的意思是,尽管本王不想做皇帝,本王手底下却有人想当功臣?是不是?”胡林翼皱紧眉头,一语不发,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奕訢负手踱了两个圈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咸丰刚死的时候,皇位是一点也没有他的份,只能安分守己地当个摄政王,尽快办一点该办的事情;现在世易时移,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就算自己篡位,怕也不会引起多么大的动荡,顶多是须要安抚一些手握重兵的地方督抚罢了。皇位对他不是没有吸引力,但奕訢却不能容忍自己的阵营里有这种借着舆论要挟主子的人。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否则众臣不会这么商量好似的演出这一出闹剧。想到这里奕訢忽然依稀记起来,今日上朝的人并不齐全,有好多个平时跟自己不对眼的告了病假,当时并没怎么在意,现在看来多半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了的。胡林翼等几个老部下深知他的为人,绝不会这样来捅马蜂窝,况且从今天胡林翼的表现来看,午门跪拜事件跟他是绝对没有关系。想想宝鋆文祥等人,也不大像是他们。琢磨来琢磨去,多半还是今年新拜门的几个门生所为,这就令奕訢更加恼怒。

想了一阵,奕訢命人去传今年的恩科状元石宣文来。石宣文是广东香山人,容闳的同乡、同学,两人少年时候一起在澳门马礼逊学堂读过书,后来容闳考取了耶鲁大学,石宣文却回到家乡,帮助父亲打理洋行的生意。石家有了点积蓄,拿出来给儿子捐了功名,原本只是想在本地风光一番,恰逢这一次恩科条件甚宽,准许监、贡、捐一体参试,石宣文便搭了英国公司的货船北上上海,又再转搭华船,好容易折腾到了京师来参考。石宣文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又是个捐监,本人的才学倒还不错,加上此次考题全是奕訢亲自所命,问的大都是一些世界大势的东西,石宣文在外国学堂里读过书,对此自是胸有成竹,轻而易举地过五关斩六将,三场过后,报了进士。再去殿试,题目却是“实业兴邦,重商富国”,石宣文自己家里就是做生意的,平时也时常与洋人打交道,对于外国孰长,中国孰短留心已久,当即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文章做了出来。奕訢看了甚喜,亲笔将他点了状元。后来石宣文便借此为由拜在他门下,口口声声自称门生。奕訢虽然觉得此人嘴上抹油,稍微有些靠不住,但转过头一想那是商人常有的毛病,也就不再苛责,指望日久天长他能慢慢改过来。现在想一想,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还是这个石宣文。

没多久石宣文应召而至,一看奕訢与胡林翼都在,当即明白过来,恭恭敬敬地行过了礼,就站在那里等着奕訢诘问。奕訢也不多话,只径直问他与今早的午门跪拜事件可有关系、石宣文倒也爽快,一口应承下来,说那是他与几个同僚居中串联的。奕訢又好笑又弄不明白,他这算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想要逼自己篡权么?

石宣文看出了奕訢满脸的疑心,瞟了胡林翼一眼,那意思是当着胡大人,说话方便么?奕訢却也不好叫胡林翼回避,想了一想,道:“都不是外人,有话就说吧。”石宣文笑了一笑,躬身道:“王爷,胡大人。王爷贵为辅政王,我等群臣皆蒙恩典,所谓王恩即上恩也,我等拜王爷,跟拜皇上是一样的。”胡林翼脸色一变,看着他不做声,奕訢皱眉道:“少给我打马虎眼儿。”石宣文连忙免冠叩头道:“不敢,学生说的句句出于肺腑,全是实在话儿。”一直不吭气的胡林翼突然在旁道:“你想逼王爷做睿忠亲王么?”

石宣文也认真起来,一字一句地答道:“王爷想做什么,自然会自己拿主意,学生何敢强逼。”奕訢一笑,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膊,道:“状元郎,瓜要熟了才能蒂落,生瓜还没长好,你硬要从藤子上摘下来,能卖得好价钱么?”转对胡林翼道:“大家都是种瓜的,谁的瓜甜些,润之心里比别人都清楚得多。今儿这事情怎么办,这瓜摘还是不摘,本王就指望润之出个主意了。”

他虽则口口声声要胡林翼出个主意,面上神情却没有一点犹豫不定,看起来全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胡林翼抬起头来,与奕訢目光相对,凝视半晌,终于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从数年前开始自己就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要发生了!一时间他感觉有些迷茫,不知道在忠与义之间该选择哪一头。若论起对当今、对先帝的忠,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的;可是转而想起追随恭亲王这些年做过的许多利国利民的事业,他又不得不觉得对江山社稷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大义。忠义不能两全之际,胡林翼的天平慢慢地倾斜了。

静默了好几个时辰,脸上的神色变了好几个来回,胡林翼终于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对奕訢道:“九门提督的人选,得请王爷好好思量一下。”这句话一出,奕訢已经知道他的立场了。现今的九门仍是瑞麟担任,自己若真想造反,靠瑞麟这号草包是不成的,非得另换他人不可。经过午门跪拜事件这么一闹,怕是京里的官民人等都已经觉得自己有不臣之心了,这事情还非得抓紧不可。忍不住瞟了石宣文一眼,觉得此人的心计实在不可限量,光是用这么一手,就推得自己往篡位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以后若能为自己所用固然是好,万一哪天靠不住了,岂不是要掉转头来狠狠咬上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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