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回 老脸攘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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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回老脸攘功

古早古早的时候,便有个叫做荀况的闲人,整天吃饱了饭没事做,琢磨起人来。琢磨来琢磨去,终于给他琢磨出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来:那就是人性全是恶的,人从一生下来,就是见利忘义,贪好声色,什么行善做好事全是作伪。

海昌既然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想来也逃不出这个圈子去。那天大帅唤了他去,若是问他“打死韩见峰的人是谁”也就罢了,至少他自己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如果罗大帅用这种问法,他是一定会照实禀报,说袁治安才是那个立了大功之人。可是说巧不巧,大帅偏偏劈头就问他“韩见峰是不是你打死的”,那一瞬间海昌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然昏头昏脑地应了个“是”字,等到出了大帅帐门,这才猛醒过来,已经追悔不及,只急得满头大汗,手脚冰冷:欺瞒上峰其罪不小,弄不好是要军律处置的,这祸可闯得大了!头顶老鸹哑哑地叫了几声,一摊鸟屎打在他的鼻梁上,他才醒悟过来,不由得两腿有些发软:战功肯定是要上报的,到时候弄得连王爷都知道了,自己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辅政王那个人别看平时温温吞吞不喜欢发脾气,可是真用起手段来,他十条小命也不够送的!

越想越怕,一时便想转身再进帐去,对大帅讲明方才说错了话,真正格毙韩见峰的功臣并不是自己,而是同队之中的袁治安。转念一想,却又收住了步子,脸色忽青忽白地寻思了一阵,蓦地把牙一咬,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

他哪也没去,一路回到自己营房,一眼就看见昨日受了点伤的袁治安正躺在床上休息,当下佯作关切地凑上去问道:“袁兄弟,伤可好些了?”袁治安乍听他改了称呼,一时有些不惯,却还是答道:“只不过脚背给马踩断了,走道是走不得,却没什么要紧。”有些自嘲地道:“他们都领庆功肉去了,偏我呆在这里发闷,真正可惜!”海昌迟疑了一阵,看看左右无人,蓦然翻身跳下炕来,噗通一声跪在袁治安脚边,捣蒜一般磕起头来。

袁治安吓了一跳,海昌比自己还大着十几岁,怎么忽然行起这种大礼来?连忙欠起身来拦阻。海昌不由分说,一口气叩了十几个响头,才道:“哥哥对不起兄弟!”把刚才在罗大帅面前攘他战功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推自己猪油蒙心,一时昏了头了,末了哀求道:“哥哥干了这种不是爷们的勾当,就死在兄弟手里都是活该的。只望兄弟顾念哥哥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年纪又大了,要不趁现在立点功,长长津贴,等过几年岁数更长些,就打也打不动了!兄弟年轻力壮,好日子还有的是在后头,何必跟哥哥这快要入土的人一般见识?饶了哥哥这一回罢!”他与袁治安同袍日久,深知他为人面冷心软,虽然平时不喜与人交往,但若是当真如此跪下来求他,那是万求万灵。

果然不出他所料,袁治安听说之后,先是怔了一怔,心中十分厌恶,更加不齿他的为人,却一时有些不忍心去告发他。再一想,他已经在大帅面前认了功,自己此刻再去出头,一来没人作证,大帅未必便信,二来就算大帅信了,又何苦害得海昌军法从事?要怨,只好怨自己伤后一直昏沉沉地睡觉,压根不晓得这件事情,这是天意,也违逆不得。就如海昌说的,只要自己有本事,还怕以后不能再立功么?可是这毕竟是他拿血拿命搏回来的,就这么拱手让人,实在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去,不由得进退两难,呆在那里一时不语。

海昌见他犹豫,知道事情有门,当下更进一步的劝道:“不是哥哥说嘴,兄弟的身份……怕是辅政王他老人家也不好光明正大的给你褒奖罢?”这句话说中了袁治安的痛处,说得他忍不住翻了海昌一个白眼。海昌趁机道:“不如这样:哥哥去领了这场功劳,想必上头会发赏银下来。哥哥到时候一钱银子也不要,全送还给兄弟。兄弟觉得可好?”袁治安思谋一阵,虽然满心的不甘,却也只好点了头,道:“你往后莫再做这种事情了!这一回是幸好当时纷纷乱乱,没人留心,否则万一给人捅到大帅面前,你还想要头不要?”海昌不住口“是是是”地答应,心中却暗自高兴:他知道此前既然没人出来证实袁治安才是真正打死了韩见峰的人,以后多半也就不会有。自己这次就算没特等功牌,好歹也能放一个一等功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领着赏钱再说。

正与陈玉成合力攻打寿州的韩奇峰听刘家集逃回来报信的溃兵说兄弟死在清妖手里,脑袋被挑在旗杆上示众,呆呆地瞪了报信人半晌,忽然间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咬牙切齿地痛骂罗泽南。他哭了一阵,骂了一阵,蓦地又嘶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旁边众人有些毛骨悚然。陈玉成听到消息,也赶过来看他,见他如此癫狂,忍不住大皱眉头,上来拍他肩膀一掌,大声喝道:“老万!”老万是韩奇峰的诨名,他给陈玉成一掌猛力拍下,浑身机伶伶打了个寒颤,散乱的目光渐渐聚焦起来,顿足喝道:“清妖杀我兄弟,我定要替老十报仇!”

陈玉成劝道:“老十虽然死了,不过死得英烈,咱们活着的人不能叫他小看了。金光箸那厮派出去请援的人只带了区区几百人回来,前几天跟咱们一交火就退开十几里不敢再来,眼看再围几天,寿州就要打下来了,现在可不能自家乱了阵脚!”

韩奇峰正在又伤心、又愤怒的当口,哪里听得进去?拨浪鼓一般摇着头道:“老十是俺的亲弟弟,早年带着他出来逃荒的时候,俺就应承下爹娘,哪怕自己死了,也不能掉老十一根汗毛。如今俺答应下的事情没办到,要是再不能替老十报仇,那俺活着也没意思了。随你怎么说,寿州俺是不打了,俺立刻便领兵去找罗泽南报这杀人大仇。”

陈玉成说干了嘴,仍是劝他不住,心知太平军在淮北的军势本就单薄,韩奇峰再一撤围而去,攻克寿州的希望就更渺茫了。舔舔发干皴裂的嘴唇,正想再劝说两句,忽然一个卒长撞了进来,一面叫道:“千岁,不好了!”说着从腰带间摸出一个纸球来,递给陈玉成道:“这是江西的老兄弟拼着命送来的,那兄弟刚到不久,便断气了!据他说,湖南的清妖水陆两路一起东犯,小池口已经丢了,湖口眼看也守不住!清数万人妖正在围困九江,林侯爷命人突围出去四面求援,据说天京、扬州诸路也都去了。”

陈玉成一面听他说,一面展开那纸条来瞧了,果然是贞天侯林启容的亲笔,一时间不由有些茫然:林启容此人在广西老兄弟之中素来都以坚忍能守著称,他在九江已经把守了五六年,一直都叫清妖奈何不得,难道这一次也撑不住了?九江一陷,整个江西的局势就岌岌可危,甚至乎连天京也要直面清妖的威胁。若是被湘军、鄂军与江南大营连成一气,天京诸王就更加成了瓮中之鳖,逃脱不得。虽然陈玉成心里对那些只会吃闲饭、高踞王位毫无建树的家伙们十分不以为然,可是他们说到底也都是天王的亲戚左右,更何况天王和幼天王还都在天京呢,怎么能弃之不顾!不过现在想这些也都多余,九江告急,他是非得回援不可的。想了想,问那卒长道:“忠王知道不知道这事?”那卒长摇头道:“还没请示千岁,是否立刻命人知会忠王?”陈玉成不假思索的道:“那自然,快快去办!”

韩奇峰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瞧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下自己可终于能打寿州脱身,去替兄弟报仇了!只是陈玉成却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得遂所愿,但见他低头思索了一阵,转过身来慢慢道:“老万哥哥,请听小弟一句肺腑之言:咱们两军都是扯起大旗反朝廷、灭清妖的,原来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什么彼此?眼下捻军跟清妖打得红火,不是我天囯不愿意出力,只是老万哥哥也看到了,清妖进犯江西,九江吃紧得很,我们天囯有句话说的是天下老兄弟皆是天父所养,自己兄弟有难,玉成岂有不赶快去救的道理?”说着握住了韩奇峰的双手,十分诚挚地道:“等玉成打退了来犯的清妖,必定引军北还,再来同老万哥哥并肩杀敌。”韩奇峰给他开诚布公的气度感染,也大笑道:“哈哈哈!好,那哥哥就等着兄弟了!”

陈玉成兜了半天圈子,终于转入正题,道:“兄弟走后,哥哥最好还是莫要轻动。此地与霍邱之间的正阳关,夹河而立,地形易守难攻,更可凭借水势辖制敌人,哥哥不妨移兵在彼处暂行驻扎,至多不过三月,兄弟必定卷土再来。”韩奇峰听明白了,心想你绕来绕去,不就是劝说我不去打罗泽南吗?难道我韩老万还怕了他不成!禁不住笑道:“老十一味蛮干,用兵毫无智略,俺早已责备过他多次,他偏总是不听,否则怎会落得今日这地步?俺韩老万却不是那般莽汉,兄弟北归之日,看哥哥拿罗妖头的脑袋给你接风!”陈玉成百劝不得,又心急回援江西,只得作罢了。

五月底,陈玉成率部离开皖境,奔赴鄂赣战场。与此同时,李秀成也进驻六安、霍山一带,时刻准备东进,防范天京外围之敌。因为太平军从安徽战场抽走了绝大部分战力,甚至还在张乐行的准许之下带走了一部分捻军,两淮一带的捻子审时度势,不得不暂且采取守势,放弃了对颍上、寿州、固始等几处重镇的攻打,转而收缩兵力,挖壕筑堑,集中力量防守三河尖、正阳关、霍邱等几处据点。韩奇峰原打算不顾一切地与罗妖头决一死战,可是就在他即将发兵之际,忽然接到张乐行张盟主十分严厉的口令,要他立即进驻正阳关,绝对不许抗命。韩奇峰知道这必是陈玉成在临走之前做下的手脚,不过这几日来他左思右想,也已经觉得贸贸然去跟罗妖头硬碰有些不妥,只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不打不好收场,如今恰得盟主亲自给他造了台阶,当然就坡下驴,安安稳稳地挥军直进正阳关,命人加固城防,搜罗粮草,开始准备防守。

这一切都在罗泽南的观察之中,江西战场上加紧进攻的消息他早已从恭王爷那里知道,现在探得太平军的异动,立刻判断必是受了李续宾在赣发起攻势的牵制,思虑一番,觉得攻打三河尖的时机终于来到,当即下令向北进兵。

三河尖周围河渠纵横,捻子凭河而阵,利用密集交错的水网布下了一道铁桶一般的防线,神机营缺少火炮,步骑兵在这种地势里不易展开,实在难于强攻。罗泽南命令三军驻扎在十里之外,观察了一日,便将手下众将官统统召到自己帐中,开门见山地道:“如今攻打三河尖,强攻是不成的,诸位可有什么良策?不须顾忌,但请直说!”

众将嘁嘁喳喳地低声议论了几句,只听骑兵第一营的代理营总额特赫道:“大帅说得没错,就算强攻得胜,我军损伤也必巨大,实在是不划算。标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第一营的营总本来是舒伦,只是临近出征之前,舒伦却忽然在训练之中坠马摔伤了手臂,因此便由营佐额特赫暂且代理营总一职。这额特赫是个蒙古人,马术十分精湛,却也有几分头脑,不是一个四肢发达的莽汉。罗泽南颇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尽管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额特赫俯首道:“是。”

清清嗓子,道:“三河尖之所以易守难攻,就是仗着淮河与史河两条河贴城而过,不论守上多久,城里粮草总是不缺。标下想咱们不如仍用围城的法子,只是却要在周围河道各处设卡,务要堵塞一切通路,叫城里没处买粮,没处买硝,这么慢慢磨上他个把月,等到城里弹尽粮绝,总会攻下来的。”罗泽南沉吟道:“也算个办法。只是眼下麦收将到,若是被捻子抢收了去,这法子就没用了。”额特赫不假思索地道:“这有何难?大帅勒令乡民提前收割不就得了。”

提前收割说起来简单,也确是断捻军粮道的一个好办法,可是这么一来,就意味着方圆百里之内今年的夏麦要颗粒无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种地的人都指望着麦收之后纳粮还债呢,眼下逼令他们提前割了麦,离下秋收稻子还有好长的时间,这些日子却叫百姓吃西北风去么?罗泽南从小读圣贤书、应举子试,这与他所受的“忠恕”之道大相径庭,更何况捻子本来就是饥民所化,饥民多了,难道不会更加激起民变,迫得他们弃家从贼?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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