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回 井路通泉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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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六回井路通泉路

奕訢从来没有想到,徐继畬竟会给他捅下这么大的一个娄子。

隶属制造局管辖的开平煤矿,是完全用西法凿井,直井深一百七十五码到一百二十码不等,而横井最长的可达一千五百多码,虽然绞升、扇风、抽水都已经采用蒸汽机械,不过打眼放炮却仍然都是以人力埋设火药。矿工都是从当地招募的贫苦百姓,矿上包住不包吃,论天计酬,依照岗位不同,每人每日给十文钱到五十文钱不等的工钱。

一反前几日的春光明媚,这天的天气有些阴沉,一大清早,矿工周信就觉得有点浑身酸痛,似乎是风痹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皱着眉头捶了半天腿,才在监工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提起火药桶和铁钎子出了门他是洪字号井的炮手,专门负责打眼放炮的。

到得井下,掘煤工已经在那里做活了,镐头锤子叮叮当当地乱响,震得周信原就有些痛的头更加胀了。虽然身子难受,他却不愿意去跟领班告假。炮手的工钱是仅次于掘煤工,而要远远高于地面上负责绞升、抽水的那些人的,他干一天下来,可以拿到三十八文钱,一个月就是一千一百四十文,若干得出色,矿上还给奖励,算下来能赚到一千四五百文呢。刨除廉价的饭食,总能落下千把个钱带回家里养活老母幼子,比起种地来要好得多了。他不是不知道井下赚的都是性命钱,可是以往务农的时候,一年下来的收成连税都不见得缴得起,更别说能剩下点什么东西,眼下在矿上做工,至少挣下多少都是自己的,就算玩命,也值得了。

跟几个相熟的矿工打了声招呼,周信便走到昨天开巷时候碰到的一大片岩石那里去,他今天的第一件任务便是炸开这块大石头,好让掘煤工能够打出一条巷道来。不知道是怎么了,周信忽然觉得有些头昏眼花,心口发闷,两腿也有点酸软,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栽倒在地一般。他扶住井壁喘了几口气,提起精神来,举起铁钎锤头,开始在坚硬的岩石上打起了炮眼。

他装好火药,牵着引线退到一丈开外的地方,大声招呼众人离开危险区,趴在地下,两手抱住脑袋,跟着自己弯腰点燃引线,转身便跑,跑出一段,觉得差不多了,赶忙扑地卧倒,双手抱住了头。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碎石哗啦啦纷纷掉落,有些炭屑给震得掉了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周信等到震动渐渐止息,才爬起身来,走过去看岩石有无爆开。众矿工也都三三两两地爬了起来,拎起镐头、铲子,继续去干他们的活计。

顶多就是一转眼的工夫,周信忽然感觉到脚底下又传来了一阵震动,跟着整个地面都在摇晃起来,头顶上的木头井架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矿工们骚动起来,本能地掉转身朝着出井的巷道奔去。可是横井宽不过十来尺,拐弯接头之处就更狭窄。大家都想第一个离开这块地方,你推我挤,反倒都塞在一堆,出不去了。

震动越来越剧烈,周信也随着众人逃到了巷口,见状不妙,急忙喊道:“弟兄们别挤,一个个的走!”可是众矿工已经吓得歇斯底里,哪里还有人听他白话?仍是拼了老命的往前猛挤。周信刚伸出手去抓前面一个挤得最凶的瘌痢头,忽然间脚下一晃,栽倒在地,跟着身上骤然间压上了千百斤的重量井架垮了,岩石、泥土连着煤炭,通通塌下来砸在矿工们的身上,把他们埋葬在距离直井只有几十码的地方。

井上等着用绞车提泥的人听见下面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事,急忙撒丫子就跑,奔去找徐总办和洋矿师了。

徐继畬正在吃早饭,闻听矿下出了事,不由得大惊失色,从桌子后面跳了起来,拔腿就朝井上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他的衣袖带翻了粥碗,满身汤水淋漓,他也顾不得擦了。英国矿师奥斯汀接到报告,不敢怠慢,也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说起来叫人恼火,他虽然是专门学校毕业,可是自己却从来都没下过井,更没碰到过塌方事故。一时间有些慌了手脚,书本上学来的东西全都抛得不知去向了。偏生另外一个经验老到的矿师从前几天起就出门探矿去了,至今还没回来,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阵,胡乱指挥矿工先把井口挖开,把人救出来再说。

直到三日两夜之后,塌方的井道才重新挖通,可是呈现在数日未眠的徐总办与洋矿师面前的,只不过是二十八具血肉模糊的尸首而已。徐继畬脸色铁青,看着一塌糊涂的矿井,忽然间胸口一窒,喉头一阵发腥,喷了一大口鲜血,仰天便倒。左右委员连忙搀扶,把他架回了房去躺下,又叫人烧参汤来灌。折腾半晌,徐继畬悠悠醒来,目光呆滞地问一个委员道:“都死了?”那委员点了点头,痛心疾首地答道:“二十八人,没一个生还的。不过那些人进矿做工的时候都是签下了生死契约的,料想不论地方还是丧属,都不会来难为咱们。至多多赔些钱也就是了。大人不可太操心了,当心自己身子啊!”

徐继畬猛然间咳嗽起来,口角溢出不少血沫。他一面拿手帕擦拭,一面斥道:“胡说!谁的性命不是性命?死了二十八个人,这一下就得有二十八户人家家破人亡,你知道不知道?”那委员给骂得不敢再说话了,又不敢走,只得垂手站在一旁发愣。

徐继畬慢慢平静下来,吩咐书办道:“拿笔墨来。本官要写奏本请朝廷降罪。”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一旦徐继畬写了这个奏折请罪,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脱不了干系的,丢差吃罪几乎已经是意料中事。就有人想开口劝阻,可是给徐继畬两眼一瞪,却又缩了回去。

委员们走出徐继畬的卧房,大家都是默默无语。矿上的规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口井,每一口都有一个监督委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监督委员自然逃不开罪责。洪字井的委员胡惠邠,原是开平当地的一个秀才,徐继畬开局之时,在地方上招募办事人员,才把他给招进来的。

走了一阵,胡惠邠忽然开口道:“诸位老爷,兄弟这一次可抓了瞎了,莫老爷,陈老爷,您二位见多识广,兄弟求您二位教个办法,不敢奢望无事,只求不要削了籍,兄弟就心满意足了!”到了这种时候,他心心念念想着的还是会不会被除籍,会不会因此不能参加今年的乡试。

莫委员的名字叫做莫合江,是工部的一个主事。他望了胡惠邠一眼,故作为难地捻着两撇鼠须道:“不好办,不好办啊!死了这么多人,恐怕不能轻易了局。”陈积禄在旁插口道:“不是死在井下的矿工都跟制造局签了生死状,按了手印的么?咱们把契约拿出来,谅必苦主也没话说。”胡惠邠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附和。莫合江笑道:“陈老爷怎么这等不明白事理?办还是不办,全凭朝廷的一句话。就算有生死状,若是朝里无人,照样有人要来刁难你。”胡惠邠听了大觉有理,连忙问道:“莫老爷敢是有什么路子可以疏通?”莫合江捻须微笑,只是不答。胡惠邠急道:“哎呀我的莫爹爹,莫爷爷,莫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在火烧眉毛眼不急呢!”陈积禄点头道:“莫兄,你若真有办法,就帮帮老胡罢。毕竟咱们都是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老胡真吃了官司,咱们怕也不见得就能置身事外。”

莫合江笑道:“别急,别急,我几时说过撒手不管了?”教胡惠邠附耳过来,絮絮叨叨地咕哝了一番。胡惠邠听着听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徐继畬的折子送达北京,奕訢打开来看了两眼,脸色立刻变了。他捏着折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跟着浑身都瑟瑟抖了起来,抖得如同秋风里的一片黄叶一般。坐在下手的许庚身万分惊讶起来,他从来没见过王爷这样子失态,而且这一次虽然塌矿,但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赔款抚恤,就可以安定苦主了,何至于手足无措成这个样子呢?但是王爷的神情,在他看来却不大像是愤怒,也不大像是慌乱,却似乎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在怕什么?那么多开罪人的事情都做完了,只不过是死了几个无权无势的矿工,他怕什么?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会,奕訢已经撑着桌子,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还有好多折子没看,许庚身站起身来,想要叫住王爷。可是刹那间两人目光相对,看着他眼中那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许庚身一句话溜到嘴边,硬是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踉踉跄跄撞出门去,这才回过神来,一顿足,追了出去。

他刚出房门,迎面碰上一个护卫,便拉住他道:“你快去跟着王爷,我瞧他很不对劲!”那护卫名叫韩猛,是汉军旗人。听许庚身如此说,不由得有些疑惑,只是他已经习惯了听从命令,当即躬身答应一声“着”,循着王爷离去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奕訢的记忆当中,从他出门到从池里被人捞起来的那段时间,完全是一片空白。据韩猛说,是亲眼看着他在池畔摇摇晃晃地走着,脚底一滑,便栽了下去的。韩猛大惊,顾不得多想,一面大声呼喊,一面衣服也来不及脱,噗通一声跳下水去。幸好池并不深,水面才能没到人的腰间,韩猛抓住王爷的腋下,拖泥带水地把他拽到池边,恰好别的护卫们闻声赶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去。

德卿听说王爷出了事,连忙赶来,一眼见到奕訢仰面躺在榻上,面色惨白,两眼大而无神地瞪着帐顶,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府里的大夫正给他按脉,按了一阵,睁开眼来道:“王爷是痰迷心窍,小人开一副疏导降火的方子,王爷吃个两三次就会好了。”德卿点点头,叫易得伍快跟大夫去抓药,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握住他冰冷的大手,忍不住问道:“王爷是怎么出的事?”

众护卫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能答得上来。韩猛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是许庚身对自己说王爷有问题的,连忙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德卿有些犹豫,她身为内眷,会见大臣原本是极无礼的举动,可是为了王爷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当下对韩猛道:“许大人可曾说过还要回来?”韩猛摇了摇头,说是当时情形紧急,没来得及问。德卿便叫他立刻去请许庚身过来,跟着叫护卫们全都下去歇息,自己拧了条热手巾,慢慢替奕訢擦着脸。

她做这些的时候,奕訢一直醒着,可是却始终不曾说话。德卿的心里越来越害怕,王爷这是怎么了?难道给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正在忧急欲死之际,忽然手腕一紧,却是奕訢反手捏住了她脉门,跟着只听他沉声喝道:“我该死,你知道吗?”

德卿心中一紧,暗想王爷莫要真的想不开才好,忙轻轻拍着他胸口给他顺气。许久不听见他再说话,定睛看时,却是睡了过去。王宝儿把药煎好送了上来,德卿叫她放下,自己捏起勺子,一口口地灌给奕訢喝了,抹干他口角流出的汁水,这才叹了口气,拿着帕子擦起了眼泪。

王宝儿在旁劝慰道:“福晋,王爷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安然没事的。”德卿看了熟睡的奕訢一眼,叹息道:“宝儿啊,我现在是越来越不明白王爷在想什么了。他有什么不痛快,从来都不肯跟我说,只是一个人心里闷着。他是干军国大事的人,信不过我一介妇道,我不怪他。可是心里头的事情积得太多了,哪有不闷出病来的道理?”说着又重重叹了几口气。王宝儿也不知如何劝解,只得搀着她走了出去。

许庚身出得王府,不知道该找谁去商量这件事情。王爷的模样看起来倒有点像失心疯,若真如此,知道的人自然是愈少愈好的。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就是胡林翼,这时候日未过午,料想胡大人仍在军机处办公,当下匆匆赶进宫去,把胡林翼拉将出来,两人站在墙角咬了一阵耳朵。

胡林翼乍一听,也是有点惊疑,王爷最近一直心绪不定,这他是知道的,但今天又没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失神的事情发生,何以却会出事呢?细细盘问了许庚身两人谈话的经过,不得不断定,开平的塌矿事故就是刺激王爷的诱因了。至于王爷到底为何要对这起意外如此紧张,他就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刚问道:“王爷现在如何?”忽然一个侍卫找了过来,远远地叫了声许大人。两人见有闲人来,连忙打住话头,许庚身招手叫那侍卫过来,问道:“什么事?”那侍卫打了个千,道:“恭亲王府上的韩猛在宫门口叫人传话,说王爷传许大人过去。”许庚身与胡林翼对望一眼,道:“如此章京先行告退,有什么变故,当令人飞报大人知道。”胡林翼点了点头,说声“拜托”,旋即自回军机处办事去了。

许庚身匆匆回到王府,原以为是王爷传见,没想到侍卫引着他进得偏厅,却是德福晋坐在屏风后面,唤了一声“许大人”。许庚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要退出去,德卿却把他给叫住了:“许大人,我一介女流,冒昧请你来见,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请许大人多多见谅!王爷出了点意外,许大人料来已经知道,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帮他过了这一关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许庚身走的余地了。德卿把他去后王爷发生的事情扼要说了几句,问道:“王爷究竟是跟你谈了些什么,弄成这个样子?”许庚身万分疑惑地道:“只是说了开平塌矿,死了二三十个人的事情,章京也实在搞不明白,王爷为何独独如此在意?”

德卿沉默了一阵,道:“不管怎么说,今日的事绝不能告诉别人知道。”许庚身心里一跳,暗想胡林翼已经知道了,那怎么办?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出来,道:“章京该死,方才章京慌张失措,去找胡林翼胡大人商量办法来着。”德卿叹口气,叫侍卫去宫门口等着胡林翼,他一散值,立刻就请过来。跟着对许庚身道:“胡大人也是自己人,料想不妨事。只是万万不可再透露给旁人了!”许庚身信誓旦旦地拍了胸脯,却又想起一事来,踌躇着问道:“可是每天的折子要怎么办?”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如果辅政王批折骤然中断的话,一定会被外人猜测出是发生了什么怪事。除非找个藉口告病,可是这么一来公务又必定滞碍,许庚身会这么问,也是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份担子。

正没措置处间,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道:“照往常办理。”许庚身愕然回头瞧去,却是恭亲王披着一件一口钟,负手立在门口。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可是眼神已经清澈见底,精神了许多。德卿在屏风后“啊”地一声,也忘记了许庚身还在,不由自主地转了出来,迎上去一把抱住奕訢,泣道:“王爷,王爷,吓死妾了!”奕訢略有些尴尬,拍着她的背道:“好了,许大人在看笑话了。”德卿这才醒悟,连忙躲回后进去了。

许庚身忙扶着奕訢坐下,只听他道:“本王没什么大事,已经好了。开平那件事情,叫徐继畬从优抚恤苦主即可。他请什么罪,也不必问了。只是限他十日之内重订一个矿下保全条例,拿来给本王过目。”许庚身一一答应,忍不住十分好奇:王爷前后判若两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奕訢也不多说,把他送了出去,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我们需要煤,哪怕是染血的煤。我这么办,你会怪我吗?”

过了几天,趁着代皇帝往西山去进香的机会,奕訢找到了那位挂单在普觉寺的闻法禅师。闻法对于王爷的来访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好像他早已料到两个人还会再见面的一般。他拿出又苦又涩的粗茶来招待客人,奕訢喝了一口,忍不住皱眉吐了出来,却听闻法道:“王爷何以吐之不饮呢?”奕訢瞧他一眼,直言答道:“太苦。”

闻法微笑道:“王爷可知道人生有八苦,曰生苦,曰老苦,曰病苦,曰死苦,曰爱别离苦,曰怨憎会苦,曰求不得苦,曰五阴炽盛苦。世人如此多苦,而恋恋求生不已,岂不是太蠢了么?”奕訢闷哼一声,道:“活着再苦,终究还是活着,人死以后还有什么?”

闻法稽首道:“阿弥陀佛!人死以后,还有来世。今生一饮一啄,莫非前世所定,今生行善积恶,也无不报应在来世。”奕訢冷冷一笑,道:“那么法师你瞧,本王是行善了呢,还是积恶了?本王来世要入人道,还是去做虫豸畜生?”闻法两手合十,垂首道:“阿弥陀佛,行善有小行善,亦有大行善。”

奕訢追问道:“何者谓小行善,何者谓大行善?”闻法目光炯然,答道:“时时处处存慈悲心肠,行路怜惜蝼蚁命,饮水先念往生咒,斋僧礼佛,捐助香火,修造金身,是小行善也。”

“那么何谓大行善?”

“以一身而任天下,前不惧荆棘,后不畏攻诋,开山劈石,一往无前,创百世基业,惠亿万庶民者,大行善也!”

奕訢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手按住了腰间白虹刀,盯着他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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