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从军、杀贼(一)
战斗力越强的军队破坏性也就越强。在乱世之中,战斗力强的军队往往军纪严格,但这个严格通常又不包括针对平民百姓,因此这种军队的破坏性更是上升到了灭绝人性的地步。在这个时代里,“不禁尔等劫掠”被光明正大地用于鼓舞士气。相比起来,十分强调纪律的山南军从表面上看在这个世道中应当属于异类,可是在实质上却和其他军阀的军队没有什么区别。
山南军对百姓十分和平是因为他们享受着倾全镇之力提供的丰厚军饷,犯不着和本镇辖下的苦哈哈们一般见识——况且山南宪兵们的军饷也同样优厚。即便是这样,李严的军队依旧是盗贼团伙,而且是有组织有纪律有道德(不抢劫勒索本镇百姓,不奸淫良家妇女)的新型盗贼。以此次攻荆南为例,李严的军队通过抢劫勒索荆南官方、抄掠不在“盟友”名册上的大户,再加上镇压“盗贼”所得的财富就接近山南全镇两个月的全部收入,这很大程度还是战区只集中在荆州的缘故,否则的话山南今年的收入必然翻番。
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表明一点:既然号称“仁义之师,威武之师”的山南军都是强盗,更别指望目前在山南境内的归州兵会是人民子弟兵了。自从这支不过五千人的精选部队进入山南以后,所过之处立成废土。这样的结果不单有军纪的原因,更是上峰的军令。
郭禹本人不是大家子弟出身,也不是忘本的人——这从他在归州修养生息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但这一回,他却下了最残酷的命令:“凡兵过之处,不得有一处完村,不许有一间整房,不得留一粒米粮!”
这条命令一出,所有的士兵立即像是闻着血腥的野兽一般兴奋起来,毫无留手一说。短短几天时间,山南平空多出七万难民和近万尸体。刚刚收获的村庄成了焦土,如果鼻子未曾堵塞,可以很容易地闻出其中的焦肉的味道。
在野外,偶尔就可以看到有尸体被抛诸于路旁、稻田甚至沟渠,苍蝇和蛆虫在阵阵恶臭之中生命旺盛。
每到一处,郭禹都不太愿意在屠杀劫掠之中露面,他怕自己受不住哀号和苦求。
这是为了逼迫李严回军,为了阻止山南兵在荆南造孽的下策……郭禹只能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因为除了这一招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凭他这么没有补给的孤军想要和山南一样玩奔袭襄阳显然是不太现实的。首先他的兵虽然不错,但没有山南兵素质高,再说白一点:连抚恤钱他郭禹也给不出,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来激励士兵。更重要的是,郭禹没有足够的情报支持更没有窝在敌方腹心的势力(当然,这一点郭禹并不知道。)。
从军事上说,烧杀抢掠更是激怒对方的一种良好方法,郭禹根本没想过和山南军正面发生战事。郭禹虽然没有能力像山南一样组建专门的情报机构,但对于山南军的战斗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或许能打一两次伏击便是最大的成功了。按照郭禹的算计,荆南兵在山南闹腾个十来天,不深不浅的,既能刺激李严又不至于无法脱身。只要不过漳水,归州兵就应当是安全的。
郭禹所准备的游击战术应当来说是这次军事行动的最好选择,但这只是相对于局部的战术层面来说的。因为信息闭塞,郭禹在出兵之前并没完全掌握荆州战局,而在突袭山南以后更成了彻底的聋子,否则的话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荆州战败认输的情况下还敢在山南杀人放火。
可以说,从一开始,郭禹就走上了死路,只是李严依旧焦躁愤怒,他嫌郭某人死得太慢。
“除了那个郭禹,不留俘虏——老子要亲手剐了那狗日的!”许久没有看到百姓尸横的李严神色铁青,对身后的辛峻说道:“记录进章程——凡害我百姓者,即为我全军之死敌,不死不休!”
在李严的周围,跪满了黑压压的难民,他们的哭泣让空气都潮了起来,潮得让李严心里发堵。
“哭个鸟……”跟在李严身后的一个亲兵嘟囔了一句:“有眼泪流还不如去流血呢……”
“就是,我瞧这人群男人那么多,还有乡兵,咋就没把呢?”他的同伴也小声地附和了一句。
李严正没处撒气,听到两个小兵的话,回身就抽了两人一人一记耳光,吼叫似地说道:“他们没种!你们这两个有把的王八蛋就给老子滚去教他们!立刻去第三军教导营报道!”
阿蛮姓裴,今年十五岁,住在和他同名的蛮水边。阿蛮他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下河捕的鱼比村里的任何人都多,种的谷子穗多且饱,还能凿磨箍桶……即便是在前些年也能让家里人混个肚饱,李大帅镇山南以后日子更是一天好似一天,因为给乡亲们传授了种田心得还被官府表彰过——在乡亲们羡慕的眼神中领了块“乡野能人”的牌匾。唯一让他有些心烦的是一双儿子,大儿子命苦,没碰上好时候,从小在家帮着种田撒网,不过这孩子聪明,做什么都学得快,原本在大帅治下好好干几年就能说上媳妇好好过太平日子了,谁知道他却和村里的几个轻浮子弟一道跑去投了军。李大帅恩德重,阿蛮他爹不好再去把儿子要回来——而且据说征兵的什么律令上也不许。
大儿子走了,阿蛮他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了小儿子阿蛮身上,咬牙把他送进了塾里念书,想让儿子以后也能在大帅的治下谋碗官饭,也好让祖宗长长脸,再不济也能写写算算,不至于被人骗了钱不是?
可谁成想,先生虽然替阿蛮改了个知文的名字,但这小子却没有丝毫长进,和他哥一样,一身顽皮筋骨,是村里的孩子头,成日在塾里捣乱,还三天两头带着同学逃课——这样的学生显然不受先生欢迎,饶是阿蛮他爹在旁人指点下送上过年才能吃到熏肉村里的谢先生也不愿意再教阿蛮。在山南,先生们都是领官府“金贴”(津贴)的,原本都快要饿死的谢先生现在的脾气也是大得很。
无奈之下,勉强算识字的裴知文同学只好被父亲拉回了家,一顿痛打以后变回了阿蛮。在家虽然要干活,但胜在自由自在——阿蛮倒也不在意。
光启元年收获过后,阿蛮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和村子里的五个伙伴到上游去抓胭脂鱼、套两只兔子换点零花钱,卖了以后又顺便在附近的镇子里玩了两天,在同伴的怂恿下还钻了一回当地一个暗娼妇的家中,最后是捂着裤子就跑出来。
几天,仅仅是几天而已!
谢阿蛮拼命捶自己的脑袋,趴在自家倒塌过半的房子前痛哭,几个伙伴顾不得劝阿蛮,撒丫子就往自己家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呼唤自己的亲人,但回答他们的只有劈啪的炭火燃烧声。
阿蛮疯子一样扒开房子,血汨汨地从指甲缝里渗出来。
父亲手里还拿着柴刀,眼睛瞪着阿蛮,仿佛在责怪儿子不成器一样。
阿蛮像是野兽一样地嚎叫起来,眼睛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从父亲的手里小心拿下柴刀,别在了腰间,阿蛮将父亲放在了残破厅堂的中间,从怀里掏出了火石。令人意外的是,挂在堂中“乡野能人”的牌匾完整无缺,而牌匾下方的画像上,李严骑着麒麟,手上握着一把带血的横刀。
熊熊的火焰引来了同样悲戚的同伴,脸上带着泪痕的少年们手里紧紧地握着刀子。
唯一还在村子里的生还者是谢先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看到阿蛮,老头已经不认得了,但还是拉着阿蛮的手不放,嘴巴里反反复复的只有四个字:“从军、杀贼。”
“三宝,你留下照顾谢先生,再等等看有没有村里人回来!”阿蛮仿佛孩提时候游戏一般,做回了孩子王的角色,对一个少年吩咐道:“其他人要是有种,跟着我去报仇,那么些狗日的肯定还没走得太远!”
少年们纷纷怒吼着答应。被称作三宝的少年也连连叫着要去杀贼,却被阿蛮一口回绝。
“你他娘才十三岁,顶个球用!”阿蛮怒道:“你走了谢先生谁照顾?!”
三宝无言,其实他心中也甚是害怕,只是啜泣着说道:“俺娘已经死了……”
少年们赶在日头落山前离开了已经毁却的家,在夕阳下,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拖得很长。
作为土著,少年们非常熟悉地形,正在回撤的归州兵的踪迹很快被他们发现。第二天傍晚,少年们终于追上了归州兵的后队。
一路烧杀下来,归州兵所获不少。山南果然富裕起来了,连普通农家都能有几个月的余粮……归州兵自然知道自己在山南这么闹腾了十来天,到了该满载而归的时候了,因此,他们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赚到钱没机会花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游动哨离阿蛮等人不过三十丈,少年们几乎忍耐不住了。阿蛮冷冷地打消了几个少年冲将上去的心思。阿蛮知道,若是杀了那兵,大伙恐怕再也没机会杀第二个了。
刻骨之仇,难道用一个人的血就可以洗掉吗?
少年们一向都听阿蛮的,因此纷纷咬牙齿忍耐。等了将近半夜,阿蛮他们终于等到了机会——几个分隔很远的游动哨开始凑在一起聊天,而他们呆的地方离阿蛮他们的所在又近了十多丈,同样的,离大营又远了十多丈,更重要的是,天忽然下雨了……虽然不大,但还是引起了士兵的牢骚,几个哨兵更是觅地躲藏,而躲藏的地方居然恰好有一棵环抱的大树。
正在阿蛮准备和少年们一起动手之时,却猛然发现自己身后趴着一个人。
“不要惊动他们!”那人的声音很轻:“趁现在落雨,赶紧走,向南边!”
阿蛮不信任地望了一眼,虽然天色太暗看不清楚形容,低声反问道:“你是谁?”
“山南军某营的,正儿八经的斥候!”那人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显然有些焦急:“你们赶紧走!”
相当一部分山南军的番号都是保密的,阿蛮知道。他甚至连哥在哪支部队当兵都不晓得,不过他从回家探过一次亲的兄长口中还是知道了斥候的本事和精锐程度。
斥候在,山南军主力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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