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自开朝之初,曾对世家大族的奴仆数量定下严格的限制,不过如今战乱纷纷,晋室南渡迁都建康,许多规矩便逐渐成了摆设,再加上王氏坐拥半壁江山,丞相府人来人往,奴仆数量多一些实在是一件稀疏平常之事,根本无人敢置喙一二。
司马嵘想得开,虽说如今身份卑微低贱,连户籍都没有,仅仅是礼单上寥寥数笔,甚至连一同带去的字画都不如,不过好歹平白得了一条命,还是个手脚全乎的,往后日子该如何过,待到了丞相府再考虑也不迟。
车轱辘在寂静的道路上发出或轻或重的声响,司马嵘与另外三人挤在一辆狭小的牛车上,静静看着地上被碾压出的痕迹,以及满地的枯黄落叶,心头渐渐升起疑云。
王氏谋反时宫中绿茵正盛,怎么一转眼就深秋了?
直到进入建康境内,司马嵘身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临近城门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探头朝外看去,见那里停着一小队人马,中间竖着的大旗上写着一个“庾”字,心中更加疑惑。
庾氏正与王氏为敌,如今王氏造反,第一个要铲除的便是庾氏,他们怎么还能如此嚣张地入城?难道京中又有变数?
车旁一名随行保护的部曲见他直直看着城门口,也跟着抬眼看去,摇头叹息:“多亏庾大将军平定了西南叛乱,唉,天天打仗,年年打仗,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司马嵘微微眯眼:“西南又起叛乱了?”
“啊?”这名部曲听得一头雾水,“还有哪次?”
司马嵘心里咯噔一下,眼眸陡沉:“可是永平郡流民曹武发起的叛乱?”
那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整日在二公子跟前伺候,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曹武我不清楚,永平郡倒是真的,打了可有近半年了。”
庾大将军庾茂、永平郡流民叛乱……这是三年前的事啊。
司马嵘坐回车内闭上眼佯作休息,脑中却一刻不停。
三年前王氏尚且一丝造反的迹象都没有,他自己也才十七岁,而且在深秋之际咳出一滩鲜血,幸亏太后找了名医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此刻他成了元生,那宫中的自己呢?是没躲得过劫难直接死了?
进了城,陆温将司马嵘叫去前面的马车,这名陆太守也是饱学之士,不过从言行举止来看处处透着刻板,似乎对元生极不满意,看向司马嵘的目光很是严肃:“子修一向无意仕途,这次却突然说要进京,可是你在从中撺掇?”
司马嵘心说您太瞧得起我这个贱奴了,脸上却摆出唯唯诺诺的模样:“回大人,小人对此事并不知情。”
陆温面色稍缓,点点头:“嗯,往后你就在丞相府待着,子修若是来讨要,你不可答应,记住了么?”
“小人记住了。”司马嵘应是应了,心中却觉得莫名,家奴除了会干活儿,与财物无异,没听说过财物能自己开口说话的,财物归谁,那得丞相吩咐才行,这陆大人恐怕也就是知会一声敲打敲打他。
司马嵘掀开帘子退出马车,刚转身就让人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低头一看,怀里躺着一只圆滚滚的橘子,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一只香囊砸中。
此刻他们正处在建康城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路旁的女子无论年岁,十个有八个都在瞧他,眼中有着赞赏倾慕,可看向他一身粗布短褐又有些疑惑,见他下了马车走向后面的牛车,纷纷露出遗憾之色。
司马嵘上车后面容平静地将东西随手一搁,心中嗤笑:大晋爱美成风,尤其喜爱美男子,可喜爱的也是豪门世族的贵公子,穷酸的奴仆即便长得再中看,也是目不识丁的粗使下人,哪会有令人倾倒的才情气度,可如今这世道,才情气度能顶什么用?
车内其余三人都艳羡地看着他身边的桔子和香囊,元丰憨厚地挠挠头,笑道:“元生这相貌,要是穿上一身大袖宽袍,指不定要迷倒多少人啊!”
司马嵘眉梢微动,忽然想起自己重生至今一直未曾照过镜子。
入了乌衣巷,行到丞相府门口,他们从牛车上下来,跟在陆温身后,陆温递交名帖后由正门进入,他们则让人领着从侧门走了进去,又被安置到一处偏室等候传唤。
等了没多久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威严十足的怒喝声:“丞相呢?他去哪里了!”
“回大司马,丞相他……去了秦淮河……”声音唯唯诺诺的,想必是府中的下人。
大司马即王豫,丞相王述之的伯父,王氏伯侄皆在朝堂,一人执枪杆子,一人执笔杆子,几乎将整个大晋江山给包揽下来,虽说如今皇帝异常忌惮他们,已经开始有意打压,但这根基一时半刻也是撼不动的。
王豫是个暴脾气,当即就怒不可遏:“他跑去那里做什么!我与郗太尉等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他人影,你们话都传到了么?”
“话、话传到了,丞相也点了头,可过了晌午他就说要去游秦淮河,小人再三提醒,他只说不记得,小人无法,只好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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