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
沈珍珠及笄礼这日傍晚,沈睿在菊宴楼请他们几个一道吃饭。
程烨给沈珍珠送了生辰礼,沈姝颜瞧着她嘴角合不拢的笑意,低声道:“四姐姐,收敛些,瞧把你高兴的。”
“话虽这样说,但是我都没想到程烨居然也会给我准备礼物呢。”沈珍珠侧身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沈姝颜用筷子夹了菜,轻声道:“瞧你那点出息。”
今儿刚见面时,程烨便将一早备好的木匣子递给她,里头是颗夜明珠,虽说没什么大用处,但好在是程烨送来的,纵使无用沈珍珠也觉得喜欢。
眼前突然探来一只手,沈姝颜抬眸看过去,林珩止面不改色的给她盛了碗汤放在手边。
“你自己喝啊。”沈姝颜心里别扭,说话都是支支吾吾的。
林珩止看她一眼,温声道:“喝。”
刚收回手,沈姝颜就毫不留情的将碗推还给他:“我又不是没长手,你自己吃。”
一盆凉水从头而降,丝毫没有半点怜惜的将他心头那点明火浇灭。
愈挫愈勇的林珩止皱眉,见她放下了筷子,沉吟道:“那道酱香蹄髈你不是最喜欢吗?再吃点?”
“我真不用。”沈姝颜压低声音,无语的抿紧唇角。
想起方才来时的路上瞧见的画廊,她想去看看,等回去以后给沈珍珠个惊喜。
如此想着,便起身对沈珍珠道:“我出去透透气儿,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沈珍珠反手抓住她:“你干嘛去?”
沈姝颜对她笑了笑,按住肩头俯身小声道:“等会回去告诉你。”
见她这般神秘,沈珍珠也不好再问。
带着夜莺离开菊宴楼。
两人迎着夕阳折回来时的路,走到一半夜莺问:“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咱们去前头画廊看看。”
两人走进画廊,四下竟然无人,沈姝颜心头有些奇怪,没来得及多想,小厮带着她上了二楼的隔间。
小厮站在门口笑着道:“您要的样式都在这里了,先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
沈姝颜摸着油纸画,扭头笑着道:“这是可以自己画的?”
得了小厮应允,沈姝颜率先付了一笔定金,与夜莺坐在隔间小木几边。夜莺闲来无事,拿着狼毫笔在纸边勾勾画画,沈姝颜描了好几次都觉得不大对劲,沉吟良久又重新换了油纸。
做了半个多时辰,看着画了一半的东西,沈姝颜揉揉胳膊道:“好累啊。”
方才因着林珩止在旁边,沈姝颜连饭都没用几口,眼下肚子饿的咕咕叫,沈姝颜摸摸肚子。
夜莺放下笔,问道:“我去买点吃的?”
沈姝颜垂下头继续描画,她点点头:“想吃水桥边上的那家芝麻饼,还有鸳鸯湖对面铺子里的绿豆糕。”
见她说起,夜莺到不觉得麻烦,只是担心她的安全。
沉吟片刻,打算去水桥时先去菊宴楼将林珩止叫过来,思及此,便擦擦手上的墨起身走了。
夜莺刚走,沈姝颜动了动脖子,打算起身活动活动。
四处看了几眼发现这隔间还挺大,旁边有扇门推开后是间放杂货的,油纸啊木料什么的,沈姝颜倾身摸了摸那细腻的木料,正想着做油纸伞的东西齐全了,耳边就传来隔间门响动的声音。
声音很小,沈姝颜皱眉转身快步去看,只见门口一道身影闪过,她心下感觉不妙,伸手拉着门框往后拽,才发觉方才那声音哪里是门开,分明是有人从外头将门锁上了。
抬脚踹了几下,门从外头锁得死死的。
眉头越拧越紧,她踱步行至杂货间窗口,这屋子因放着东西,所以被常年用木条封锁着。用力拉了几把,只有灰尘飞起扑面而来。
难不成又是许照年?
这样被人算计的感觉实属不好受。
耳边传来流箭声,沈姝颜下意识躲开,那支箭从窗户外射入穿破窗户纸直直扎在她身侧的柱子上。她心惊胆战的避开站在死角处,鼻子边上飘来一股油纸被火烧烬的味道,沈姝颜将那支箭拔下来又重新出了屋子,看见被锁住的门缝里正在不断地往里窜浓烟。
这状况……
画廊外头着火了。
看着满屋子的油纸,沈姝颜一贯冷静的头脑此刻也有些焦急。
正要俯身将这些油纸收一收免得被烧起时,两支箭再次从窗户飞进来,沈姝颜堪堪避开一支,另一支箭划破她肩头的衣裳刺进去,血迹四溅,手中油纸飞扬。
她痛得脸色煞白,咬紧牙齿将箭拔出,捂着伤口快步走到门口,一边拍门一边喊:“有人吗?来人,救命啊——”
浓烟滚滚从脚边的缝隙里渗入,门外毫无回应,甚至她能隐隐听见火苗飞快窜动的声音。
今日这出戏分明是请君入瓮。
许照年真是聪明得很。
沈姝颜再次踹了几脚,被紧锁的门晃动两下又停了下来。
她眼角泛酸,深吸两口气又回到了杂物间,看着被木条紧封的窗户,沈姝颜四下寻找一阵,发现什么可以用的都没有。
俯身捡起一根木条,将窗户纸捅破,而后对着窗户外大声尖叫:“救命啊……”
她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眯起眼看出去,外头哪里是什么长街,窗外是护城河。外间忽然发出重响,沈姝颜脑海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莫不是房梁塌了?
被熏得泪流满面的她扭头朝出看去,只见林珩止身着一袭湿透的衣衫站在门口。
沈姝颜情绪崩溃,他身后一片火海,目光所及之处该烧的都已成灰烬,林珩止目光焦急又温柔,他瞳孔被火光映的明亮,几步走到她面前来狠狠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被温暖环绕,沈姝颜霎时间“哇”的一声哭出来。
林珩止四下打量,方才他进来的路已经是走不成了,一楼门口的梁已经坍塌,进不来出不去,眼下惟有这扇窗能救命。
脑子快速转动着,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哭什么,我不是来了吗。”
这句话让沈姝颜更是忍不住泪,她等了多少年,等了一生,却没料到真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林珩止低头吻吻她的发顶,半打趣道:“先松手,咱们出去了再抱。”
怀里的小人霎时间后退一步,松开手躲远,抬手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想说话却打起嗝来:“我们还能出去吗。”
“怎么不能。”林珩止上前摸了摸窗棂,冲她一挑眉:“我很厉害的。”
沈姝颜丝毫不甘放松警惕,正准备探出脑袋再看一眼外头的光景,却被林珩止一把捂住眼:“看什么看,看我,外头那场大火莫不是比我还好看?”
他三下五除二用地上的木条将窗棂松卸开,可就在刚撤下的那一瞬间,悬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根房梁忽然坍塌。
一截实木狠狠砸下,正中沈姝颜头顶。
被放开的沈姝颜再次被林珩止扑倒,她的脑袋被护在他怀里,一声闷哼叫沈姝颜心有余悸,身上的林珩止半晌都没有动静,沈姝颜伸出手摸摸他的胳膊,轻轻推了推,手指往上探,却碰到后背上一片湿润。
嗅到一股血腥味,沈姝颜吓得声音颤抖:“林珩止?林珩止你醒醒啊……”
见他没有反应,她更是哽咽出声:“珩止?珩止你别吓我。”
这声音与记忆中上辈子的女声重叠,林珩止疼的喘了口气,又怕她担心,死死克制着痛感甩了甩脑袋,稍微虚起点身子,“我没事。”
沈姝颜咬着唇忍住眼泪,她不断地点头。
外头的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开始有往杂物间蔓延的趋势,沈姝颜看着眼前一片浓雾,绷紧一根弦从他身子下爬出来,扶住林珩止的胳膊站起。
看着窗户外的这条护城河,林珩止低声问:“怕吗?”
沈姝颜扶着他的胳膊泪眼模糊的望向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怕?
因为身边有你啊。
上辈子断头台上是如此,这辈子亦是。
林珩止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胳膊,抬手将她拥住,一手捂住她的眼睛道:“别怕,跳下去我就带你回家。”
这语气中的温柔差点要溺毙沈姝颜,点头的同时,身后传来门框轰塌的声响,接着她身子被人拥着往前扑去骤然落空,耳边风声阵阵,“噗通”一声两人落入河水中。
外头夜色暗沉,火势太大,沈珍珠几人闻声赶来时,画廊已经快要在这场火中覆灭。
知道林珩止冲进去后,几人分开在四处寻找。
而就在画廊后头的那条护城河里,两人正艰难地朝水边扑腾着。
林珩止后背被那房梁砸的伤势严重,眼下遇了水后背火辣辣的疼着,沈姝颜将人放在光石板上,抱着他的上半身,“你有没有事啊?”
林珩止抬手抹了把脸,“我们这也是同生共死了。”
这话叫沈姝颜一怔,她看进林珩止黝黑的眸子里,心中暗道:何止是一次,已经两次了。
两人对视良久,林珩止忽然问出了那个多日来的猜想:“沈姝颜,其实你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沈姝颜手背抵着他的肩头,以免伤口触碰,四处看着,她相信沈珍珠他们一定会找到这里来。
林珩止握住她的手,“这所有,还有我们,你都是知道的?”
眼神停滞,沈姝颜垂下眼,神情复杂的盯着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应答,“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也知道。”
简简单单几个字,已然叫沈姝颜反应不过来。
霎时间眼圈红了一片,声音带着浓重鼻音:“你知道?”
“嗯。”林珩止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头,继而偏过脑袋将脸埋在她的衣服上,他意识有些涣散,瓮声瓮气道:“对不起。”
坐在床榻边看着陷入昏迷的林珩止,沈姝颜仍旧没能回过神来,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昨夜沈珍珠几人寻来时,他突如其来的委屈声调叫她晃神至今。
韩氏从外头进来,瞧见沈姝颜一边出神着抹眼泪一边轻颤的背影,轻叹着走过去,右手置于她肩头安抚道:“别担心,太医不是说了吗,他没事的。”
沈姝颜红着眼睛抬起头,声音又细又软的说了句“对不起”。
“傻孩子。”
韩氏昨夜一见他便觉得有缘分,今日午间刚午休过就又得知沈姝颜已经入府,林珩止此番昏迷不醒,可她无法责怪沈姝颜。大丈夫顶天立地,林珩止自幼有主见,他愿意做的事情谁也逼迫不了,如今豁出命去救眼前这个,她虽说震惊却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倒是看着沈姝颜这自责模样多少有些心疼。
昨日几人找到他们俩时,沈姝颜浑身是血,林珩止脸色惨白双眼紧闭。
直到郎中给林珩止检查过后给她处理伤口时,沈姝颜才发现方才林珩止后脑勺贴着的衣料上晕染了一大片血渍,他的后脑勺被砸中才是真正醒不来的原因。
瞧着沈姝颜又开始走神,韩氏将夜莺叫进来陪着才离开。
夜莺见状也是愧疚,“姑娘,你别难过,三公子一定会醒过来的。”
“我好后悔啊,夜莺。”沈姝颜声音带着哭声,她眼角湿润,呜咽道:“我当时若是不去那画廊,没有独自一个人留在那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夜莺握住她的手,“不是的,这与你无关的。”
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落,夜晖从外头急急忙忙赶进来,看见沈姝颜后又犹豫了。
她侧身用帕子捻干净眼角的泪,压低嗓音道:“怎么了?”
夜莺也看向夜晖,只见他一言难尽的目光落在林珩止身上,继而下意识地摇头:“没,我就是进来看看。”
说罢,沈姝颜也没有怀疑,他转身离开。
到底兄妹心有灵犀,沈姝颜没怀疑,夜莺却觉得不大对劲。
跟着出去后两人站在长廊下,夜莺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找出人了?”
夜晖无奈,神情警惕的四处张望过后,压低声音:“那家画廊,是楚府管事家的。”
“楚府?”夜莺皱眉。
夜晖点头附和:“对,就是楚鸢娘家,我瞧着昨夜那火势,怕是预谋已久,那画廊是个坑,六姑娘纵然不去,楚鸢也要想办法将六姑娘带进去。”
门口传来瓷器打碎的声音,夜莺一个激灵扭头去看,沈姝颜侧身站在门内。
她眼神隐忍着一些奇怪的情愫,嘴唇几度张合后才问:“这事情……幕后主使人是楚鸢?”
对面两兄妹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回答。
沈姝颜一言不发的折回屋子,坐在床边安静不已,夜莺将茶壶提起跟进去,只见她眸色极黑,瞧不出别的情绪。
夜莺小心翼翼开口:“姑娘,你没事?”
被问及的沈姝颜抬起头,冷静的有些瘆人,“我没事,你先出去,我一个人陪他坐会儿。”
沈姝颜此刻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沉默着坐了一阵,起身将帕子在铜盆里拧干水,给他擦拭了一遍脸与手指。她弯着腰,目光怔忡的落在林珩止清俊干净的眉眼上,眼里的泪意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硕大眼泪“嗒”一声砸在林珩止眼皮上。
她急忙错开身子去擦脸上的泪,错过了林珩止一闪而过的皱眉。
在林府待了半个时辰,沈姝颜被林君苛劝了几次后,前去给韩氏道过别回府。
天色渐渐暗下,刚刚宵禁,沈姝颜将夜莺打发出去,换上一身夜行衣,站在铜镜前面无表情的将簪花尽数撤下,发髻上只留了栗枝送给她的素银簪子。
门口响动,沈姝颜应声看过去,夜莺喘着气扶着门框站稳:“姑娘,林府传来消息,三公子醒了。”
沈姝颜手指倏地捏紧,她脚步往前动了动,最后却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姑娘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夜莺声音打结,上下扫过她的着装,皱眉问。
沈姝颜将腰带系好,压制下眸中水光,“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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