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疆域辽阔,无论是清查人口还是派暗卫寻找蛛丝马迹,都是非常漫长的过程。
而在这个时候,长乐安平早已日夜兼程,终于到了预先定下的小村子上。这是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小村庄,离京城有几百里的路程,天高皇帝远,山清水秀,只是因为周围群山延绵,路途艰难,与外界不相通,所以只能能靠山吃山,算不得多富裕。
他们是初冬的时候来的。长乐安平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做人办事都无可挑剔,到了村子里后,先是去拜访了村长,编造了一个可怜的身世,说是背井离乡,不能再回家乡,又塞了许多东西当作礼钱。村长思忖良久,他本不该收留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可这个冬天实在是艰难,这几个人看起来着实不像是坏人,所以也算是默认了。
长乐才算是放下一半的心。
那个村子是在半山腰,平坦开阔的地方不多,也没多少适合建屋子的土地,可冬天已经来了,也不能席地而眠,村长就做主将一家已经绝户了的破房子借给长乐安平住。长乐请村子里人吃了酒席,又修缮了一番,也算是平平安安住下来了。
乔玉的身体依旧不大好,路上咳嗽了大半个秋天,吹不得冷风,还在吃药,花费不少。长乐安平这么多年在宫中积攒了些钱财,可这一路也花的差不多了。长乐是很有打算的人,不能任由一家三口还连带一猫坐吃山空,便去镇子里的小酒馆寻了个厨子的活计。他是宫里出来的,做菜的手艺极好,又很会做人,很快就在后厨如鱼得水,挣得银两也能补贴大多家用,除了乔玉的药钱,还是得从原来的积蓄里出。
而安平留在家中干干杂活,乔玉也需要人照顾。为了以后的生活,他们得节省着过日子,饭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两菜一汤,只有一道荤菜,还没多少,安平和长乐都不怎么动筷子,想要全留给乔玉,还是乔玉自个儿动手分成三份,挨个夹到他们碗里。米饭也都是糙米,咽下去的时候都要梗喉咙,可乔玉一点也不挑剔,每日都拼命为自己塞饭菜,只想把自己养胖些,早些去见景砚。
天气越来越来冷了。乔玉抱着除夕,没什么话,日日伏在窗台那里,望着外头下山的那条的小路。
过了几日,长乐休息,在家中闲不住,要去镇上去采买东西。原本该是安平下山为他帮忙,可长乐却拒绝了,他转过头望着乔玉,“小玉,你陪我去一趟。”
乔玉怔了怔,将除夕往下一放,站起了身。他这些日子吃得多,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多长了些肉,总算不是皮包骨了。他穿了身土灰色的棉袄,因为里头的料子不太好,只能靠厚重保暖,那衣服穿起来叫乔玉胖了一大圈。幸好他生的好,长发乌黑,也没有束起来,柔顺地垂在身前,映衬得皮肤越发白,下巴越发尖,即便穿了那身衣服,打眼望过去,也算得上是一朵村花,村里最漂亮的那个。
长乐拎了篮子,领着乔玉,和周围左邻右舍打着招呼,朝山下走了过去。这里还只在半山腰,但山路狭窄,崎岖陡峭,下去要很费一番功夫。长乐是做惯了体力事的人,走的很轻松,乔玉即便是当了六年小太监,也没干过什么苦力,更何况后来去了仙林宫,养尊处优了一年,不久前又才受了重伤,脚步很慢,不太能跟得上,长乐却没等他,径直朝下头走。
乔玉累的要命,他喘着气,只顾着追长乐,却没注意到脚下,不小心踩到一粒石子,幸好扶住了一旁的枯树,才没跌倒,可手章却被划破了皮,红了一片。
长乐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站在远处,微微转过半个身体,很冷淡似的,“小玉,你知道从这里到京城,有多少艰难的路要走吗?不是像现在这样,还有人陪着你,没有人会陪着你,你只有一个人,许多危险,许多磨难,你不行的。你为什么还要往会走呢?那么多危险,无论哪一样,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说的是真心话。
乔玉抬着头,他很累了,却拼命笑了笑,思忖片刻,很认真道:“我知道这些,我也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可是我一想到这条路的终点站着殿下,就,就勇气百倍,不害怕了。”
长乐是不相信的,他一直觉得乔玉是被引诱了,被胁迫了,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实意。
乔玉抿了抿唇,他们是生死之交,他不希望长乐安平误会景砚,就说了自己从前的事。
冬风凛冽,乔玉被吹得冻红了脸颊,鼻子尖像是个什么熟透了的果子,声音很平静,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我是乔家人,听说我家在陇南那个地方十分有名望,我也都记不清了,因为在八岁的时候,一家人去上香的时候遇到了劫匪,一个也没留下来。我贪看寺院的杏花,逃过一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也没想过以后,就被姨母冯南南接进宫了。她好像和皇后娘娘有仇,皇后娘娘好像又和我娘有仇,里头的关系乱的理不清,我就被送去了皇后娘娘那里,大约是当成泄愤的了,我那时候很害怕。可皇后娘娘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对我很好。”
长乐愣了愣,他从没听过这些事,因为都不是一个御膳房的小太监该知道的。
乔玉一顿,他的声音忽然从这一刻忽然有了温度,又软又甜,“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在宫院后头的小池塘边捉萤火虫,怎么也捉不住,一转头遇到了个小哥哥。他长得可真好看,比我高好多,他朝我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凶,我那时因为捉不到萤火虫,本来就很难过,又怕他骂我,就先发制人,求他帮我捉萤火虫。他答应了,那个晚上,帮我捉了一笼子的萤火虫,又闪又亮,漂亮的晃眼。他是殿下,是景砚,后来是我的,我的心上人。”
他忍不住笑眯了眼,想着自己同景砚的第一回见面大约是命中注定。
长乐紧紧地皱着眉,他听乔玉接着道:“殿下待我很好,除了祖母之外,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我很喜欢他。再后来,就是元德十七年,那一年出了大事,皇后娘娘被囚禁起来,东宫人心惶惶,禁卫军要将所有宫人都清理出去。殿下让人给我换了小太监的衣裳,躲到太监所,还吩咐了许多事,我记不清了,就记得他说以后不再见面了。”
他那时候难过的要命,却头一回没听景砚的话,“我不能见不到他,太监所要挑人去照顾殿下,我自告奋勇去了,万幸没被人发现,顺利进去了,和殿下表白自己自己的心意,一直在那里呆下去了。我那时候傻,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想来,殿下那时候就安排好了路,若是我没有去找他,缘分就断了,但我去了,所以才有现在。”
乔玉低着头,没再继续说话,长乐走上前几步,就听乔玉压着嗓子,音调很轻,却很坚定,“我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很小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知道去追逐我要的东西,难道越长大还越活过去了吗?”
所以即便害怕,即便胆怯,他也会继续向前走,朝有景砚的地方去。
长乐似乎很震惊,他是没料到他们俩之间有这样的往事和感情,深沉而厚重,他叹了口气,问道:“你,那么相信他,爱慕他吗?”
在他看来,景砚和乔玉之间的地位是不对等的,景砚可以轻易地说喜欢,因为讨厌的时候抛弃也不会有任何负担,更何况男子与男子相恋,本就与世俗规矩相悖。而乔玉不同,他只有一个人,无权无势,只要景砚愿意,就会被囚禁在深宫中。可乔玉不是贪恋权势的人,他从景砚身上其实什么都得不到,所以长乐才会固执地以为,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可现在不同了,他的心意改变了。
长乐道:“我不是你,即便你讲得再真切,也没办法相信深宫里头那些贵人的感情。可也正因为我不是你,也没办法替你做决定。但我和安平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想要回去,只有那个人能叫你真的快乐,我就会支持你。”
乔玉怔愣了好一会,他拿手指揉了揉眼睛,哽咽了好一会,“你们怎么这么好?”
都说宫里无情,他却总是越到好人。
长乐难得温柔地笑了笑,拉着乔玉起身,“因为小玉也很好啊。”
自从说开了后,长乐就为乔玉日后的路程打算了起来。他本想叫乔玉待一个冬天,等到明年开春,天气暖和起来,路途也好走些,可乔玉不愿意,他太想念景砚了。他倔起来很倔,长乐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继续安排计划,攒银子,制冬衣,做干粮,而乔玉则是每天坚持跑步锻炼身体,以防倒在路上。
等到乔玉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已经完全是冬天了。他穿了一身算得上轻薄暖和的好衣裳,外头罩着层经久耐摔的粗布,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裹,里头是另一套衣裳、折好的铺盖和干粮水袋,银两则是装在贴身的衣服里。前些时候,为了户籍路引的事,长乐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没钱再为乔玉雇佣马车里,他得凭着一双腿走到京城。
走的时候,乔玉哭的脸都冻僵了,还是安平替他打了热水洗脸,他自己还不熟悉在外行走,还要费尽心思教育乔玉。
长乐看着乔玉瘦长的身影隐没在了群山之中,拍了拍安平的肩膀,轻声道:“回去,外头太冷了。”
乔玉有他的路要走,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山高水长,此生大约不能再见面了。
乔玉这一路走的格外艰难,他是被娇宠惯了,半点苦头也没吃过,可现在却不同,他白天必须加紧赶路,如果露宿荒郊野岭,遇到野兽劫匪之类,他根本没办法躲过去。
不过也不一定,乔玉拿水壶打水,顺道瞧了一眼水面上的自己,又瘦又黑,全身只剩一把骨头,估计就连野兽也嫌硌牙。
他好不容易才走出了群山,冬天的风刮得人脸疼,乔玉迎风而上,到了下午,日头完全消失,灰蒙蒙的天空落下了雪花。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乔玉寻了个破庙避雪,他很熟练地生了火,缩在稻草堆里取暖,跳跃的火焰照亮了他湿漉漉的眼眸,睫毛浓密纤长,在眼下落了一片青灰。
他喝了一口冰冷的水,冻得抖了一会,忽的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正高高兴兴地同他的阿慈吃点心,对着初雪下棋。他那时下棋的水平已经很有提高亮,和景砚之间的输赢也都是五五开,那一天他三局两胜,赢了景砚,可以提出一个要求。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很喜欢景砚了,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想了好久该提什么条件,最后却说,希望景砚不要那么累了。
往事都太快乐了。
乔玉凝望着火苗,一动也不懂,好久,才用手背抹了抹脸颊,满是冰凉的眼泪。其实从长乐安平那里离开后,他吃了再多苦,跌了再多跤,也一直不敢哭出来,因为他怕哭的卸了力气,就再也坚持不下去,撑不住了。
直到此时,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也不能放纵自己大声哭出来。
他想,等到回了京城,他一定要告诉景砚,他这一路有多辛苦多疲惫多难过才走到对方的面前。可想着想着,他又觉得这样会叫景砚太过难过,就一点一点把自己现在经受的痛苦减轻缩小,最后只准备讲一路的山水游记了。
因为乔玉知道,分离已经太苦了,等见面了,就只说甜的。
他和自己约定好了。
下雪之后,天气更冷了,路途也更加艰难。乔玉走的很慢,好不容易才到了一个大点的县城中,才和破庙的乞丐们谈妥了借宿一晚,第二天就走的协定,结果就大雪封城,无路可走。乔玉身上还有些银子,可都是日后的盘缠,也不可能现在拿出来住客栈,只好又和那些乞丐商量,那些人看起来凶,其实人还不错,也没太为难乔玉,只装作没看见,甚至还邀请乔玉一起去讨饭。
乔玉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世家子弟,做不了这事,想着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只好也出去寻找活计。他没干过活,力气不大,刚扛上沙包就歪歪倒倒,连卖苦力的活都没办法做,忧愁地在大街上闲逛,正瞧到前头书斋一个人正在描画本。现在各家的印刷术水平都不同,有的好有的坏,像这种穷地方就很容易印坏,特别是画本这种精细的书籍,后期都要由专门的画匠再看着缺漏填填补补才能卖。
他看那人在描画本,没忍住停下来看了看,那书斋的掌柜能在里头看到他这么个小乞丐似的人蹲在那,也没来赶,只是等天大亮,人渐渐多了起来之后才让跑腿的店小二让他暂时离开,否则怕是书客不敢进门。
乔玉闻言道:“我是在看他在干什么,他画的不好。我也会画画,画的比他好。”
他在外的经验太少,很不会讲话,差点没挨了一顿打,那画师也是个争强好胜的脾性,还非要比一比,结果乔玉果然画的比他好。
掌柜瞧了一整个过程,他没在乎乔玉的模样,问道:“现在画本的数量太多,你愿不愿意留在这里,帮一帮我的忙?”
乔玉自然是愿意的。
书斋给的银子不算多,可也不少,还包吃包住,对乔玉来说正合适,他还是很老实的,说做不了多久,等雪停了路能走了就要离开,掌柜的也不介意,只让他放心做事就好。
乔玉的画艺着实出色,即便只是描图上色,都比旁人生动许多。掌柜的看了几天,忽然拿了一个话文本子过来,想叫乔玉为他配图,还允了日后的分利,可乔玉不要分利,他只要多拿些钱,能早日攒够雇佣马车的钱。
为了赚钱,乔玉几乎可以称得上夜以继日了,他就在书斋后头画画,店里的那个小伙计也过来瞧他,有一次忽然道:“陈公子,我看你这个画总是很眼熟,同玉桥先生的画很像,你是不是学的玉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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