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爷的话,奴婢是上个月新入宫的宫女,如今在膳药间顾嬷嬷手下当差,因今日是头一日领差使,一时,一时迷了路,还请您恕罪。”姝菡咬紧牙关,心里七上八下。
她不怕受罚,甚至也不怕死,她怕的是牵连了顾嬷嬷,还有把她视若己出的岚姨。
“迷路了吗?从膳药间直接迷到内务府奉宸苑门口,你也是够可以的。”
姝菡听着头顶略带揶揄的口吻,心里更加忐忑,只有把头垂得更低,不敢搭茬。
“行了,别跪着了,不嫌地上冷吗?”
“您是,不怪罪奴婢了?”
那人似是被这说法逗笑了,“还是头一遭有人这么怕我……先起来再回话。你叫什么名字?哪一旗的?”
姝菡心里咯噔一声,却还要硬着头皮起身:“奴婢海佳·雅珠,家中是正白旗的。”
“是你?”
姝菡方才在对方转身时就顺势跪下,又低着头,等到她此番起身,才被瞧了个真切。
而对方语气中似充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
姝菡闻言也忘了惧怕,抬起头打量起对方。
仔细看,还真有些眼熟。
“您认得奴婢?”
话问出口,心中警铃大作,便是见过,也该是费佳·姝菡!一个原本已经死去的罪臣家眷。
想明白这一点,姝菡赶忙低下头否认:“您是天潢贵胄,怎么可能见过奴婢,想来是您认错了人。奴婢还有差事在身,请容奴婢先行告退。”
“慢着,就是你,我们见过的,在呼兰府。奇怪,那时候,你不叫这个名字的。”
姝菡听到这里,觉得一双腿软地快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心里知道彻底露了底,嘴上却还在顽抗:“奴婢不知道主子爷在说什么,奴婢先行告退了。”
那人还欲再分辨,身后却传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九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九贝勒看着那个趁机从夹道跑路的宫女,只淡定转过身:“刚好看见一只赤羽灵鹊,就一时走了神?”
安亲王向空空如也的巷道瞥了一眼,也没追问:“走,别让母妃等急了。”
“好的,四哥。”
☆、【余悸】
“雅珠姐?”
“什么?”姝菡手里执着笔,一脸茫然看向身边的灵芝。
“这味药材是地龙,不是柴胡……”
“啊,对不住,是我分了神,劳烦再帮我裁一张纸来。”幸好只是临时的纸签而不是油墨。
“没关系的。”灵芝一向任劳任怨,但还是不免担忧:“雅珠姐,你从永巷回来就魂不守舍的,是舍不得留在那里的姐妹吗?”
“有一点。”
姝菡薄唇微抿,口里称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半路上识破她身份的那位皇子。
他说见过自己,还知道自己不是海佳·雅珠。
于他而言,似乎只是不关紧要小事,甚至还有些重逢的欢喜;但对她来说,足够捅破天。
就凭着假冒她人身份应选这一条,就会让自己乃至岚姨一家满门流放,甚至抄斩,何况,她身后还有不为人知的身世。
当时不应该逃开的,好歹要当面弄清了对方的用意,哪怕是最糟的结果,总好过此时悬着一颗心。
姝菡接过灵芝重新裁好的纸签,又按着药材工整写好名字。
顾嬷嬷看日头渐沉,抱着一簸箕晾好的忍冬进了屋:“天色也暗了,今日就到这儿,剩下的明日再写,仔细别伤了眼睛。灵芝,待会儿带你雅珠姐一起去领饭,也顺便认认路。”
两人应了声是,又把纸笔收拾好,这才出了门。
“灵芝,你进宫有多久了?”出了院门后,姝菡一边走,一边和这位刚认识的小姐妹闲谈。
“过了这个月,就满一年了。”
“那你从前一直在嬷嬷手下当差吗?”
“哪能呢,我从前是永巷里扫院子的,到嬷嬷这里也才三个多月。家里人没官职,我又不会写字,要不是嬷嬷这里实在缺人手,而我刚好认识些药材,不然也轮不到呢。我想好了,以后跟着嬷嬷好好学医术,将来也像她一样,专给娘娘们瞧病,到时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灵芝语气像是欢快的百灵鸟,周身透着无忧无虑。
姝菡羡慕她的痴憨,又忧心今日的意外:“那你一定也跟着嬷嬷见过不少贵人了?诸如宫妃和皇子们。”
“皇子自有太医们问诊,宫妃倒是没少见,连咸福宫我都去过。不过只能提着药箱在外间候着,不过是从帘子外头瞧见个人影。”说完,似乎泄气一般。
“这么说来,嬷嬷只给宫里的娘娘们瞧病,是?”
“嗯,嬷嬷尤擅妇科,得贤妃淑妃两位娘娘看重,所以才破例单独得了这处院子。虽然朝廷里没有女太医的先例,但嬷嬷的俸禄却是比照着那些男太医们来的,连我们身为医女的月例,都比普通宫人多了五成呢。”
“嬷嬷真是了不起。”
姝菡一边赞叹,一边也失望,既是只给宫妃瞧病,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皇子阿哥们了。她的心结,又该怎么解开?
002
姝菡如此又提心吊胆过了十数日,总是担心某日会有慎刑司的差官奉着旨意来拿人。
顾嬷嬷和灵芝看她每日强打着精神却形容消减,只当她初来乍到还不适应,隔三差五的就炖些滋补药膳给她补身,不过半月,终于把掉下去的那些肉又贴了回来。
姝菡知道,每日这么惶惶不安也无济于事,干脆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沉下心来和顾嬷嬷学起了医术。
当然,没有拜师,只能算偷艺,顾嬷嬷也不会手把手的教,端看各人悟性。
因为年节里,贵人们避讳延医用药,这一处院落难得的平静,除了来送赏银的宫人,就鲜少有人登门。
姝菡前几日把最后一层药匣子用油墨标好了名签,又帮着灵芝把最新一茬药材拾掇好入了库,忙碌之余,偶尔还会翻看些医书,不觉油然而生一种身居世外桃源的错觉。
若是能长久这样下去,宫中的岁月,似乎也不那么难熬。
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便是寿康宫里一心向佛的太后娘娘,怕是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烦恼。
这一日,适逢二月二,龙抬头。
接近酉时,姝菡刚打御膳房把晚膳领回来,还来不及把食盒掀开,顾嬷嬷就接了一个特殊的差事,还是长春宫的福公公亲自来传的话。
“灵芝,雅珠,你们赶紧把我的药箱收拾一下,装些止血保胎的救急药,即刻随我出宫一趟。”
姝菡听到吩咐,也不多问,知道定是有人求到了贤妃娘娘头上,不然也使不动长春宫的总管太监亲自跑这一趟。
灵芝到底年纪小,不免好奇:“是哪位贵人得了急症,这个时辰了,还要嬷嬷出宫去问诊?”
顾嬷嬷嗤之以鼻:“不过是安亲王府里的一位格格,从前也是长春宫里的旧人。”
灵芝虽然职阶不高,但在顾嬷嬷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所谓格格,不过就是王府里的普通妾氏,按说是没资格请官医问诊的。
“想来这位格格在王府里一定也是很得看重,不然凭着安亲王之尊贵,也不会求到贤妃娘娘那儿的。”
灵芝自认为侦破了其中关键症结,分析得头头是道。
顾嬷嬷一边披上皮料斗篷,一边纠正:“得看重的,可不是她白妤婷,而是她那位在西南领兵的好哥哥白景瑞。”
姝菡拎着药箱的手一抖,险些把东西脱手落在地上。
当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郎将,受上命缉拿构陷太子贪污舞弊的犯官费佳一族,可是未等到回京三司会审,嫌犯夫妇就畏罪自杀,死于押解路上。
双手沾满亲人鲜血的凶徒,如今,竟是活得如此快活恣意,真的是,苍天无眼哪……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的时候不小心弄错了发文时间,今晚的更新迟到了十分钟,对不住了。
诚挚道歉!
☆、【性命】
当今天子子嗣昌隆,光是上了玉牒的皇子就有十四位之多。
然而于爵位一事,圣人分外谨慎,除去做了三十年储君的嫡长子,只有三位成年皇子得封亲王,两位封了郡王,其中二皇子还是战死沙场后得的追封。
安亲王身为今上第四子,既非长,又非嫡,且性格喜怒无常,在圣人眼中,较行伍出身脾性耿直的三皇子英亲王始终差了那么一层。
在太子渐失圣心之际,朝中不少人开始默默站队,由是英亲王声望更显。
幸而安亲王有个好额娘,也就是当朝贤妃娘娘。
虽她出身不显,却已经陪伴圣驾三十余年,深得圣人信赖,除了名份上差着一层,实则已经代掌凤印,手握后宫大权。
就拿今日之事来说,搁在旁人府上,别说只是个没有身份的格格,便是有着诰命的朝臣夫人,也没有资格和脸面请动专为宫妃问诊的顾嬷嬷。
可是贤妃的旨意,谁人敢质疑忤逆。
是时,姝菡和灵芝紧跟着顾嬷嬷,已然坐着马车入了安亲王府的二门。一下车,就被直接引往内宅。
“嬷嬷快着些,白格格看着情形不大好,福晋也在她屋里等着呢。”穿青色棉比甲的使女说着上手去搀顾嬷嬷,正是四福晋身边的一等使女倩儿。
“你先同我说说,白格格眼下是个什么情形?”顾嬷嬷边走边问。
“听她屋里伺候的涟滟说,头午还好好的,快晌午时就开始小腹坠涨,不过片刻就似刀绞一般,说是见了红,这才敢惊动娘娘,眼下虽含了参片,却有些不清醒。”
顾嬷嬷从前常去长春宫,和做宫女时候的白佳氏打过不少交道,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龃龉,但她医者仁心,明白既然来了也不能坐视不理,遂加快了步子。
一进堂屋大门,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穿湖绿色常服的端庄妇人正坐在主位上,眉眼间尽是担忧,正是安亲王的嫡福晋那木都鲁氏。
顾嬷嬷迈过门槛,正欲行大礼问安,就被屋里伺候的使女映儿搀起来,四福晋也适时开了口:“顾嬷嬷无须多礼,救人要紧,映儿你跟着嬷嬷进去,有什么需要办的直接分派了去,切莫耽搁了。”
几人领命由堂屋进到里间。
一屋子下人手忙脚乱,围着个脸色苍白不省人事的年轻貌美女子。
顾嬷嬷走到床边,让众人散开。她先是翻开白佳氏的眼皮,又看了看她的舌苔,才把手搭上她的脉门凝神诊视。
姝菡和灵芝则就近找了张茶桌,把药箱打开,只等顾嬷嬷的吩咐。
片刻后,顾嬷嬷先是取出了白佳氏口中的参片,又转身吩咐“雅珠,把药箱最底层的黑瓷瓶拿给我,灵芝去调碗太和水来。”
姝菡拿着瓶子走到床边,手心微微有些汗湿。
这药是保胎圣药不假,却也对母体损害不小。
姝菡心中有一瞬的犹疑。
这女子是仇人的亲妹,她的此番劫难说不定都是家人多行不义的因果,但,另一方面,本心的良知又告诉自己,她不过是闺中弱女子,和当年父母之死没有丝毫关联,不该把恨意迁怒。
如此霸道的保胎药,她真的愿意服下吗?
“雅珠?”顾嬷嬷看姝菡在身边拿着瓷瓶发呆,最终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抢过药瓶,打开塞子取了两粒出来,灵芝则刚好端了水来,一切水到渠成。
……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后,白格格的下红终于止住了,四福晋把顾嬷嬷请到正房单独详询了病情,得知白格格这一胎保住了,当着府内下人的面,重赏了救人有功的顾嬷嬷,连姝菡和灵芝都各得了五两银子。
回程上,灵芝忍不住掀开车帘子张望,甚至还从街边小贩那里买了宫里吃不到的蜜饯儿,顺手匀了姝菡一半。
姝菡强做出笑脸接了,身边的顾嬷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姝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笃笃笃,门板被从外头敲响。
姝菡趿鞋下地,打开门。
“嬷嬷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顾嬷嬷径直走到床边,想了想,又拽了把椅子坐下:“无事,年纪大了觉轻,想着你白日里似乎有心事,就过来看看。”似乎料定姝菡也没睡。
姝菡确有心事,却不足为外人道,只转身倒茶。
“你那时在床边犹豫,可是觉得我将那虎狼之药给白佳氏服用不妥?”
姝菡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嬷嬷这么做自有您的道理。”
“你是个聪明孩子,按说,以你的身世和悟性,不至沦落到和我老婆子为伍,想来日后也未必会一直囿于这一方小院子,但既然咱们娘儿俩有这段缘分,我还是想开解你两句。
“嬷嬷何出此言?我只是一时有些失神,并没有诘责您的意思……”
顾嬷嬷摆摆手,“我今夜来,不是想兴师问罪的。若白天事到临头犹豫的是灵芝,我也未见得会深夜走这一趟。”
“嬷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说起来,那白佳氏从前做宫女的时候,没少给我甩脸子看,我对她实没什么好感。但我今日下了重药却真的是为她好。以她的状况,无论服不服这药,日后都再难有子嗣了。你可明白,于后院的女人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尤其还是一个以色侍人且主母精明的女人……”
姝菡沉默了一瞬。
“我知,嬷嬷是真心救她。都说天家人凉薄,她若不冒险保下这一胎,日后,除了指望她母家一直得用,她自己又不会沦为弃子,不然只怕是晚景凄凉。”
“你既懂,为什么还顾虑重重?”
“终归觉得,和天家沾边的女人,太苦了。”
顾嬷嬷似有些动容,轻轻将姝菡抱在怀里:“傻孩子,天下人,又有谁不苦呢?”
姝菡靠在顾嬷嬷身前,心中真正的苦楚却无法倾诉。
直到送走了顾嬷嬷,脑子里还满是近来的烦心事。
入宫不足两月,很多她意想不到的状况就纷至沓来,令她至今措手不及。
两宫娘娘的青眼、暗中小人的排挤、齐姑姑的丑恶嘴脸,寒姑姑顾嬷嬷的照拂,这些已是过眼云烟。
再加上,那位识破她身份的九贝勒,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如悬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
杀头流放她不怕,她只怕到了那一天,无颜见父母于九泉之下。
从前不知道白景瑞那凶徒的近况也就罢了,现如今,听着那人扶摇直上位极人臣的消息,只怕自己做了鬼也难得往生……
☆、【狭路】(捉虫)
001
进了三月,大地回春,京城里万物复苏。
因上个月是先太皇太后九十岁的冥寿,除了各宮上下须斋戒祈愿之外,当今天子亲率宗亲、内大臣和贵人位以上的宮妃们去往应山皇陵祈福祭天,普渡寺泓一法师领旨带着几百名僧众亲往加持超度,光是祭器和一行人的仪仗就从玄武门排到了地安门。
再算上正月里的年节盛事、使臣来朝,接连几番大典,阖宮上下这时方得片刻闲。
贤妃和淑妃两位娘娘借着春日,这一日张罗了一场春宴,就设在长春宫内院戏台边上的花厅里。也未邀旁人,值当是犒劳两宮众人连日的辛苦。
安亲王、哲郡王和九阿哥因要上朝,此刻还未来请安。席上的主子,除了两宮娘娘便只有她们的嫡亲儿媳作陪。
宴至一半,哲郡王妃玉鲁氏不知怎地突然转身掩面干呕起来。
安亲王妃紧临着她,忙递了帕子过去:“五弟妹,这是怎么了?”
贤妃作为东道主又是长辈,也问道:“可是这道新端来的乳燕不合胃口?”
玉鲁氏一边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水,一边摇头:“也不知什么缘故,这两日胃里酸胀的很,许是开春有些积食,倒惊扰了两位母妃和四嫂了。”
淑妃看着儿媳恹恹的神情,不由多想:“上个月葵水可来了。”
玉鲁氏怔忪了一瞬:“这两个月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倒真没有留意。经母妃今儿个提起,方想起确是迟了十几日了。”
淑妃闻言面上大喜:这儿媳妇容貌脾气秉性样样都好,唯独肚子不争气,前些年生了两胎都是格格,老五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至今还没有嗣子。
想到这儿也顾不上端着长辈架子,索性拉住玉鲁氏的手又细细问话:“近来可请过平安脉吗?除了害口,还有什么征兆?快仔细同我说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上个月跪陵那几日小腹有些胀痛,喝过两盏姜丝红糖就顶过去了……”
淑妃唬得直冒冷汗:“都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还这般粗心大意。”
贤妃不是正主反而拎得清:“素玉,拿了我的腰牌马上去请御医来,就说郡王妃要请个平安脉。”
淑妃闻言赶忙阻止:“谢贤妹妹费心了,不过我听说孩子月份小的时候最怕惊吓,与其大张旗鼓地请太医来,不如让顾婆子来瞧瞧……”
贤妃想想觉得确实如此,遂改了口:“那就听淑姐姐的,素玉你去请顾嬷嬷来,腿脚麻利些。素兰,你带人把隔壁暖阁收拾出来,伺候郡王妃先过去休息。”
002
素玉得了吩咐不敢耽搁,拿上腰牌就赶往外苑。
走了近两刻钟,终于到了地方。
素玉扣动门环,立在门前。
方才走的急不觉得如何,眼下站在风口,身上新裁的春装就显得单薄了。
想着一会儿要去长春宮请安的那位,又碾平了衣服的褶皱,把一截天鹅般的颈项往领口缩了缩。
门在这时候打里边被推开了。
“请问您是?”里面站着个穿着粗葛布宮衣面目清秀的少女,身上没有一件首饰,显见是院子里的医女。
“我是打长春宮来的,顾嬷嬷可在?娘娘急诏她去诊脉。”
“顾嬷嬷正在后院炮制药材,我这就去喊她出来,等备好药箱就能动身。您在堂屋喝口热茶稍等片刻。”随即又叫了灵芝出来待客。
素玉看她周到客气,遂点头嗯了一声。心里合计,这医女眼生的很,应该是才入宫不久,做事倒有些章法。
不大会儿,顾嬷嬷已经换好了外裳出来,后面跟着方才传话的那个医女,她手里还拎着药箱。
素玉急着回去,赶忙起身:“顾嬷嬷,咱快着些,莫让娘娘等急了。”
“可是娘娘她有何不爽利?”
“娘娘她好着呢,是哲郡王妃在宴席上害了口,贤妃娘娘和安王妃都说这是喜兆,却做不得准,这才急着找嬷嬷去,您老就等着接赏。”
顾嬷嬷看了一眼身上沾满药泥的灵芝,怕是赶不及让她更衣了。
“灵芝你留下看家,雅珠跟我走这一趟。”
灵芝瞬间垮了一张脸:难得有露脸领赏的机会。可是当着外人的面只能应声好。
素玉初初听见雅珠这个名字,并没反应过来,一心念着那位爷应该到长春宫了,若是错过,这身新衣岂不是白穿了?
待急三火四走过四五个巷子,素玉才意识到这叫雅珠的医女是谁。
冷汗一下子就从额头冒了出来:竟是她?
003
姝菡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进内廷。
较之母亲的描绘,这里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宏伟壮阔一些。
可是那名长春宫的宫女走的急,她也来不及仔细欣赏一路的景致。
内廷里行走是忌讳聒噪的,三人一路匆匆行来,不觉就到了长春宫。
将人引进去,诸位主子皆移驾去了暖阁。
素玉松了一口气:“嬷嬷随我来,这位妹妹且在这里候着。”说着伸手接过姝菡手里的药箱。
姝菡也曾听灵芝说过,以她们如今的身份,是没资格进到内室伺候的,只是没想到连堂屋都不许进。
顾嬷嬷已经先一步进了屋,姝菡应了声是,便在回廊檐下等着。
许是众人都忙着去伺候几位在里间的主子,这一处二进院子里空落落的。
姝菡先时不敢造次,但等了半晌,也没人理会,难免懒怠,只将看到一半随手揣进怀里的《药经》取出来,坐在廊下的木栏上打发时间。
正看到晦涩难懂处,头顶低沉威严男声骤起:“你是哪里来的宮婢,怎么会出现在长春宫内院?”
☆、【遇】
青底黄面暗龙纹的朝靴近在眼前,稍将视线上移,便是衔金嵌猫睛石的玉钩朝带,四颗东珠镶在玉板上,足有指腹大小。
姝菡不敢再抬头往上看,立刻起身跪于青石砖上叩头:“给王爷请安,奴婢是膳药间的医女,是随顾嬷嬷同来给哲郡王妃请脉的,嬷嬷她尚在里间,只留了奴婢在外头候着。”
即使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头顶冰冷视线的打量,而对方并没有叫起。
随后,她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
似乎,正朝着自己逼近。
姝菡脑子飞快地转起来,看这人装束,是位亲王无疑,而能在长春宫内院行走自如,且以主人自居的,便只有安亲王一人,也就是贤妃娘娘的亲子,序齿上行四。
之前听汀兰提起过,这位安亲王如今领着礼部的差事,一向最重礼仪法度,那便是个不好说话的。此番自己在当差的时候看书,不知是不是坏了宫里的哪条规矩?
再深想一层,他身为皇子之尊,总不会亲自动手施刑罚?
姝菡在脑海里搜肠刮肚回想着前些日子赵嬷嬷讲过的规矩与相应惩戒,玩忽职守的惩处是杖责八十还是一百来着?
没等想明白,一只大手已经从她脸侧探过,那夹杂着檀香的袍袖甚至刮碰了她惨白的面颊。
姝菡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心道:难道是直接打耳刮子?那不是嬷嬷们惯常用的手段吗?
姝菡半闭了眼,预期的疼痛没有来临,而方才落在地上的书被那位爷拾了起来。
说是书也不准确,那不过是姝菡照着顾嬷嬷的藏本,用笺纸誊写的,宽不过一掌,下面留白有三指宽,既方便携带又可以随时做注记。
“这书是你的?”头顶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字不错。”
姝菡还贴在冰凉地上,不知道前半句话要不要她回答,还是直接谢他夸奖?想了想,觉得多说多错,还是眯着装傻。
见跪着的人没有应声,安亲王也不恼,只吩咐:“起来回话。”
“谢王爷。”姝菡起了身,继续低头,装鹌鹑。
膝盖有些疼,不敢揉,只盼着这位煞神赶紧走。
“怎么想起来把笔锋收着写的?”
姝菡一脸茫然,有些不理解他跑偏的关注点,还是照实说:“省墨……”
……
这回轮到安亲王错愕了。
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医女用的笔墨不都是内供吗?内务府要是有省俭的觉悟,各处的亏空也不至于让皇阿玛头疼到夜不能寐。
幸尔,不等安亲王发难,身后又有人来。
“四哥,怎么不进去给母妃请安,反倒在院子里灌冷风。”
安亲王听到声音,微微侧身,只含糊说:“看到了个眼生的宮人,遂问了两句。”
姝菡借着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
来为她解围的,竟是个“熟人”,就是那日识破她身份的九贝勒。
姝菡直觉,这位九贝勒虽然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却未必有追究的意思,她这些天在膳药间能过得风平浪静,包括眼下能好好站在这里就是证据。
只是被这位爷识破还不可怕,但是如果自己的身世彻底败露,那后果就真不好说了,单单是这位铁面无私的安亲王就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看着九贝勒和安亲王的关系,亲厚非常,但愿九贝勒他不要顺口把真相秃噜出去。
姝菡于是又默默低下头,只盼着没被认出来。
九贝勒今天还真是开面儿,非但没有主动和姝菡犯话,反而伸出一只手,搭住安亲王的肩膀:“五哥听说五嫂要请脉,急的什么似的,已经先一步进了屋,咱们也赶紧进去,说不定还能赶上五哥当派喜钱。”
“你小子还缺那点散碎银子?”安亲王被这说法气乐了,但还是随着九贝勒移步往屋里去。
姝菡见这两尊大佛终于送走了,感觉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看来那位九贝勒是没认出自己,又或者把先头的事早就放下了。
虽如此,以后还是要多小心。
要是再有往长春宫来的差事,干脆想办法推了,反正有灵芝呢。
到时候自己就安心留在膳药间看家,再多读几本医术,说不定,能找到良方医好岚姨的病……
想到读书,才意识到,那本手抄的《药经》还在安亲王手里,没还回来!她足足抄了十日!
挣扎了一瞬,又蔫下来:算了,回去再抄一本,那两位活阎王,还是躲远了好。
一抬头,正对上回头看过来的九贝勒的视线。
他见姝菡也看向自己,眼里满是戏谑,同时咧开嘴做了一个口型,姝菡虽然没读懂他的唇语,却看得出那是个安抚的意思。
!
他何止没忘了旧事,他这是故意出手帮她“脱险”……
安亲王走着走着,似乎察觉到身旁九贝勒的小动作,也随之半侧了身,却最终没有转过来,他只背着手,将那本《药经》攥紧了,复又大步朝前走去。
适时,素玉刚好领了顾嬷嬷出门,见安亲王和九贝勒往里面去,赶忙行礼问安,却懊恼唇上的胭脂早晕淡了,春衫也没有抚平。
“母妃在里间吗?”
“回王爷的话,哲郡王妃刚诊出了喜脉,五爷在里间陪着呢。两位娘娘并王妃眼下都在堂屋里,淑妃娘娘逢此大喜,说要重摆一宴,正等着两位主子爷呢。”
素玉一边答话,眼神却时不时地往廊道上飘,见姝菡仍伫在远处傻等,才把视线收回。
安亲王和九贝勒自然不会同个宮人多纠缠,得了准信儿跨过门槛,准备去贺了老五。
顾嬷嬷得了赏银,又辞谢了素玉,才带着姝菡往回走。
回到膳药间,顾嬷嬷收起了脸上喜色,将门栓好,毫不遮掩地问道:“雅珠,你同我讲,可是和长春宫的宮女素玉有什么过节?”
☆、【因果】
001
“我今日是头一次见到素玉,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她。嬷嬷这话是因何说起?”
顾嬷嬷看姝菡一脸茫然不似作假,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起初素玉让你在院子里等,我就有些疑心,便是灵芝此前随我去的时候,好歹也能在穿堂里候着……再后来等确认了郡王妃是喜脉,两位娘娘当场派恩赏,我本欲将你叫进去,可是我才提起有医女同来,名字都不曾报,那素玉突然出言打断了我,而且是先后两次,后来赏赐倒是没少了你的,但终归少了露脸的机会。”
姝菡听见顾嬷嬷如此说,也不禁思量起来,“许是碰了巧,莫说我只是您手下的医女,便是和她同殿为奴,也总不会抢了她的饭碗,她何必针对我呢?”
顾嬷嬷高深一笑:“你虽自持聪慧,但到底年轻,不知这宫里的水深着呢。你虽没正面和素玉打过交道,但人家未见得就不认识你。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要冒着被斥责的风险,打断我向娘娘回话,别说她已经在长春宫伺候了四年,便是初入宮的毛丫头,也懂得这基本的礼数。”
姝菡眉头紧了紧,看着顾嬷嬷循循善诱的眼色,试探着问:“您老是说,我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得罪了她?又或是让她觉得构成了威胁?”
顾嬷嬷点头:“如果你们两家没有宿仇,便只能作此解释了,你再按着这个思路好好回想一下,己可有什么招人眼的举动?”
姝菡不确定地说:“初选那日,因我额娘曾是重华殿悦嫔娘娘的宮女,曾被贤妃、淑妃两宮娘娘单独问话,不过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两位娘娘顶多只是觉得耳熟,又不是多得重用的大宮人,素玉难道真会因为这一点点的巧合而铤而走险吗?”
“傻孩子,你无争胜之心,当然不觉得这旧仆的身份有何稀罕。但那些在权利漩涡中心浮沉的人,怎么会给旁人任何威胁自己的机会。就凭着两位娘娘能当众多和你说上几句,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听嬷嬷所言,似乎颇有些道理,但那素玉把心思花在我身上,真真是白费了。若两位娘娘真有念旧之情,我如今怎会有机会在此安然同您学医?”
顾嬷嬷被问得一顿:“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就算娘娘们日理万机无暇顾及,但素心管着长春宫内的人事内务,惯来心细如发,怎会于此疏忽大意?这可不像是她的做派。”
“那日来选人的,是素玉。”
说完,姝菡灵光一现,把很多事情串联起来:宝济·云若故意污损自己的试笔,而寿康宮选人时自己果然未能入围;云若同是落选却难以置信,而后长春宮派素玉选人,云若被挑走。到了今日,素玉又一再阻止自己在人前露面……先前没深想,这么看是多么明显的排挤打压。
如此,便说得通了。
想不到一个宫女之位,尚未及威胁到任何人,素玉便如此针锋相对。
顾嬷嬷看姝菡沉思,只当她想明白其中关窍在怀恨,却只见她仰起笑脸:“嬷嬷说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弄清了其中关联,也好知自己折在哪处,省得日后继续吃亏。”
“你真的都不在意?说不得,要不是这素玉弄鬼,你现今已经在长春宫里当差。”
“长春宮也好,寿康宮也罢,都没有嬷嬷这里舒坦,嬷嬷休要诓了我离开,我就赖着您不走了。”
说着,把她今天得来的一锭赏银拣了出来:“嬷嬷若无别的事,我先去寻灵芝,上次从街上买来的蜜饯怪好吃,我同灵芝妹妹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了方公公悄悄帮我们带些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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