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夜也是在竹影斑驳中,他伏在父亲的窗棂下第一次从父亲的忠仆口中听到都御史、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名字,那时也不过是偶然间窥听见的。
那名忠仆让他父亲赶紧携上老少离开,可他父亲很坚定,他说:“逃?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能逃哪去?而且那么一大家子要走谈何容易?何况清者自清,我根本就没做过,蒋大人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我愿意留下一赌。”
结果,他父亲还是赌输了。
临官府的人来抓人时,一个从小伺候他长大的小厮代替了他,他娘把他易装当成是幼时夭折的孪生姐姐。
那天蒋微醺从青楼鸨母手中把他救了过来,他是心存感激的,但当他得知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时,他的那点感激逐渐被仇怨取缔。
一家五十七口人!磔杀的场面有多惨烈,他不用亲历现场,只消在牢里听那些嬉皮笑脸的狱卒把酒言欢就能清楚了解。
他初时听得狱卒们说时,远远地瞥见了他们的酒菜,顿时胃部抽搐泛起阵阵酸液,然后就是翻天覆地的疼痛和暗黑。醒过来的时候,他在一位堂长嫂的怀里,他长嫂抽抽泣泣地告诉他,他娘半刻钟之前自挖双眼失血过多而亡,尸体已被拖出去了。
听说,那天老天怨怒,下了场狂风雷暴。
听说,血都多得流到了田间,庄稼作物都沾上了血腥气。
听说,邻近几个省的刽子手都来了,依然凑不够,还高价聘了一些胆大的屠户过去。
听说,足足下了近千刀,那一日由天微明直到深夜…
终于,那日之后,李府就剩下他一个男丁了。
可是,即使性命保存下来了,但如今憋屈在仇家充当个綄衣丫头又能当什么用?
颜夕攥了攥拳,小小的身影笼入竹影沿着青石板路返回南苑。
翌日,月落挂树梢,天色微明,南苑数间下人居住的通铺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丫鬟们洗漱起来,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三号间的通铺房间里传来了焦急的声音:“糟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月梅,在找什么呢?”一旁束着腰封的桃子走了过来,向蹲在地上摸寻的丫头问。
“我的铜镜!不见了!昨儿晚上睡的时候还在的…”那名唤月梅的丫头像被割掉了一块肉般难受,“花了好多银子托前堂的月清替我买的…”
“让你爱臭美,花那冤枉钱买那劳什子作甚?喏,打盆水一照不更清晰?”这时,提水盆进来的丫头把水盆往地上那么一放,搭腔道。
“嗳,你不懂,那怎么能比呢,铜镜我收着想什么时候照就什么时候照了,而且,那可比水照得清晰多了!”那唤月梅的一面沾沾自喜地解释着,一面又幽怨地往四下张望。
“你说我们整天在一块儿的,谁拿你那玩意儿啊!”还坐在榻上绾着发髻的圆脸丫头不屑地仰头道,语气虽是不屑,但心底多少还是艳羡的。毕竟这个时代铜是制钱的用料,普通老百姓有那些钱来买铜镜,还不如用作别的。
月梅思付了一会,环顾四周,突然高声道:“对了!准是那人拿的!”
一群丫头气势汹汹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这时,只有颜夕一人在静静地搓洗衣物。
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丫头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舀起一旁桶里的木勺往他的头当头淋了下去。
“哗啦”一声,小小的身子被淋了个透,衣物紧紧贴住了瘦弱的身躯,鬓发牢牢贴住了青苍的小脸。那双入鬓的剑眉没有触动一下,长睫因为湿透粘连在一起半垂下,看不见神色变化,只是手里的动作停滞了下来。
“小贱货,快把我的东西还来!”月梅不管不顾地嚷道。
颜夕没有出声,只用手背微微擦拭了额间,露出了俊秀的面容,继续搓洗衣物。
“叫你呢!咋不理人呢!”月梅气不过,伸出脚猛往木盆一踹,水花“腾”地溅开,但也把自个的脚弄疼了,没好意思叫出声。
颜夕终于放下了手边的活儿,抬起眼睫,神色骤然犀利得让人不禁一怔,语气低沉道:“小贱货叫谁?”
月梅凛了下,望了望身后给她撑腰的姐妹们,就又觉得底气足了,嚷道:“小贱货当然叫你!”
“好!”颜夕突然“哗啦”地站起来,身上的水抖落了满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也摸不着他要做什么。
“那你当然叫我做些什么呢?小贱货。”他语气说得无有波澜,似乎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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