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却只是支着粉腮,眉梢含笑,盈盈道:“哎呀,毕竟这两日,可能是咱们的言探花,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了,少见两天,也许就再见不到了。”
春华茫然。
见暮晚摇幸灾乐祸:“及第有什么了不起,风光几天而已,不还是做不了官么?有追求呢,来巴结我。有傲骨呢,就多熬两年,等朝廷什么时候想起来他们这些进士了,再给他们安排官职。
“只要想想咱们脾气那么好的言二郎要在长安磋磨好多年,也许跟他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熬不下去滚回岭南,我又同情他,又……有点期待。”
春华嗔道:“殿下你也太坏了!”
其实丹阳公主说的不错。
大魏的官场制度就是这样。科考是道坎,过了这个坎后能不能当上官,又是一道坎,当了官后能不能向上升,再是一道新的坎。
多少人老死在长安,不能及第;多少及第进士撞破南墙四处求人,当不上官;而九品芝麻官,又也许熬一辈子,才能升个八品小官……
不过呢。
其实如果真想当官,朝廷也是给开了门路的——要么等几年,要么继续考。这一次的考,比科考难无数倍,而且不再是考诗赋了。
暮晚摇若有所思,想到那日在永寿寺里看到的言尚的宰相笏,她倒想看看,那个算的准不准,言二郎能不能熬过这道新关。
春华想到刘文吉说自己不帮他,便叹口气,对公主柔声:“殿下明知道言二郎陷入新的难题,为何不直接帮他一把,反要他来求呢?”
暮晚摇刷地拉下了脸。
不高兴道:“我爱让他求,不行么?”
侍女当即不敢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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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及第后,给岭南去了信,告诉家中自己这边的消息。又问起兄长和嫂嫂的情况,问自己何时能抱上侄子;再严肃地督促三弟好好读书,读得差不多了就来长安科考,不要都十六七岁了,还整日拿着竹竿在乡间充当野大王跟小孩子玩。
最后提起小妹,言尚便温柔很多。他随信给家人带了礼物不提,更是专门给妹妹捎了许多长安这边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言尚自己也不懂,就觉得什么好看,乱给妹妹买一气。
到最后,钱都花的差不多了,才意犹未尽地歇了。
而曲江大宴,言尚这个探花郎,当然是要去的。他也想打探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而且运气好,在曲江的紫云楼若是能够面圣,得到圣意恩赐直接当官,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曲江大宴,也许是他们这些新晋进士们,在及第那天面圣后,能够再次见到皇帝的唯一机会了。
毕竟上一次陛下高高在上,随意敷衍了他们两句;而这一次,陛下也许会来摆驾曲江来参宴。这是难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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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杏园,烟水明媚。这一日彩幄翠帱,鲜车健马。
进士们与权贵们车马停在园门口,一一进来参宴。
丹阳公主的马车停在杏园门口时,先是今年的状元郎韦树下了车,韦树回身,扶暮晚摇下马车。而原本盯着状元郎的小厮们,看到状元郎是和公主在一起,就不敢凑上来为难公主了。
暮晚摇看到这么多车马和人流,哟一声:“人好多呀。”
韦树问她:“我们直接去宴上么?”
暮晚摇乜他:“你步步紧跟我,让我很不方便,你知道么?”
韦树垂目。
暮晚摇看他年少清泠,虽生了些怜爱心,但她到底是个脾气差的公主,就催他:“我知道,你跟着我,是怕那些如狼似虎的人缠着你。那你去找言二郎好了,有他护着,那些人吃不了你的。”
想到一群人会拥上来,韦树脸色微微发白。
他又微有羞涩,强撑道:“殿下错了,我并不是怕人来找我。”
暮晚摇嗤笑瞥他。
身后传来一声冷嗤。
一个男声响起:“这般大了,还如一个不能断奶的孩子般缠着公主殿下,七郎你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此话一出,韦树面色当即冷下,抿紧了唇。
暮晚摇回头,见一个端正的穿着红色官袍的年轻郎君向这边走来,并在她凝视时,向她请安。
暮晚摇瞥过去,红色官袍,当是四五品的官职。这人面色端肃,眉目紧攒似常年皱着,容貌又和年少的韦树有一些相似……暮晚摇道:“韦家的?”
对方颔首:“韦楷见过公主殿下。”
暮晚摇:“没听过。”
对方脸色微变,有些怒意。
暮晚摇懒洋洋地看韦树:“他谁?”
韦树唇角轻轻一勾,有些爱公主这般不给对方面子。他道:“这位是我大哥,如今的秘书丞,是从五品的官。上一辈在朝为官的人不提,我大哥是我们这一辈官职最高的人了。”
简单说,韦楷是韦家这一代培养的接班人。
和韦树这种外室养大的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完全不同。
暮晚摇道:“从五品的官呀,我还以为韦家多厉害呢,原来也没有啊。我记得那个谁,杨嗣他那个身上挂的太子洗马的官职,好像也是从五品对不对?”
韦树点头:“太子洗马与秘书丞一般,都是从五品上的官职。”
暮晚摇拍手,眼皮向上掀,作出思考状,她笑吟吟托腮:“让我想想,杨嗣今年多大来着?是十八,还是十九来着?虽然他那个太子洗马,完全是太子宠他给他挂上的,但到底也是个官嘛。
“我看杨嗣在我面前也没有这么大的威风,韦家大郎倒是比他有五品大官该有的风采多了。”
韦楷盯着这位公主殿下。
半晌,韦楷收敛了自己周身的气压,拱手:“殿下教训的是,我出于爱弟之心教训自己弟弟,倒是得罪了殿下。”
暮晚摇见对方识趣,便哼一声,不多说了。
而韦楷转向韦树,淡声:“你离家出走也闹了一年,该够了?家中为你安排好了官职,明天去找我便是。”
韦树道:“不劳费心,我不用家中帮我安排官职,我能考得状元,也能考的其他。”
韦楷冷目盯这个不省心的庶弟许久,拂袖而去:“随便你。你最好有骨气当一辈子纯臣,不用依靠韦家。”
韦树看着自己大哥的背影,向来冷清的少年,竟然开口倔了一句:“我本就是想当一辈子纯臣的。本就不想依靠韦家!”
韦楷回头瞥了他一眼,嘴角扯了扯,连评价都懒得评价的。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个兄弟吵架,心中想看来韦树在家里确实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儿。然而韦树运气还是好,他生在韦家,他身上的标签就是洛阳韦氏。
可是,暮晚摇很愁。
韦树如果和韦家关系这么差的话,自己舅舅想通过韦树和韦家结亲,到底有没有用啊?
不过……暮晚摇看看韦树,想到少年小自己整整四岁……脸色便淡了。
暮晚摇不耐烦地赶韦树:“赶紧走赶紧走,别缠着我不放。”
也许韦楷刚才说他像个不能断奶的娃娃,刺激到了韦树,韦树这一次真的走了,没再缠着暮晚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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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今日之宴,熟人真是一个又一个。
暮晚摇才走了两步,另一道声音从后而来:“六妹。”
暮晚摇回头,看到过来的一对年轻夫妻,便微微笑:“原来是五哥和五嫂啊。”
五皇子晋王殿下和晋王妃一起来参宴,在如今活着的三位皇子中,五皇子最不起眼,又是气质最为柔和的。而比起上一次相见,晋王妃还是清减了很多,眉目间笼着很多愁绪。
这位稍微柔和的晋王殿下本是和自己的六妹打招呼,冷不丁看到六妹身后的侍女,一怔之下,目中闪过惊艳色:“妹妹这位侍女……”
暮晚摇瞥一眼被晋王打量后努力往后缩的春华:“以前的秾华死了,现在的这个是春华。秾华是因为有男人跟我抢她,她被折磨而死的。五哥感兴趣么?”
晋王:“……”
反应过来妹妹是警告自己不要打春华的主意。
晋王干笑道:“六妹何必说那些扫兴的?”
那暮晚摇就说些不扫兴的。
暮晚摇转向晋王妃,笑吟吟:“我还没恭喜过五哥呢,听说五哥马上就要有第一个孩子啦?”
谁知他这话一落,晋王妃脸色一白,露出几分伤心的神色。
暮晚摇茫然。
晋王声音也淡了:“没有稳住胎,胎死腹中,人也没了。”
暮晚摇:“……”
她怀疑五哥的子嗣是被诅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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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这边则刚来,就迎上匆匆而来的韦树。他还茫然时,就见到韦树身后跟着的一串人。
言尚:“……”
韦树见到他,眼睛一亮,向来言简意赅的少年奔过来,一把拉住他手臂,低声:“言兄,对不起,得罪了!”
不等言尚反应,韦树已高声:“探花郎在此——”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言尚。
言尚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大批人向他这般奔来。而韦树身子一矮,向他身后的灌木钻了进去,躲了开。
言尚被热情的群众包围,毕竟适婚又俊俏、还有才学的少年郎,太难得了。
在杏园门口,此时,杨嗣从马上一跃而下,潇洒无比。与他一起骑马的人,今日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而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个小娘子,是杨嗣的表妹,赵灵妃。她一身骑装,生得娇俏可亲,杏眼雪腮,然而跳下马的动作,并不比杨嗣慢多少。
赵灵妃被自己表哥扶着下了马,不满道:“都是阿父非把我赶来这里参宴,让我挑夫婿。挑挑挑,有什么好挑的?我就不喜欢这些整日吟诗作对的文人,长得文文弱弱,酸不酸啊?我还是喜欢能够舞刀弄枪的当世大英雄!”
赵灵妃非常夸张的:“尤其是探花郎,居然是靠脸来选!长安真是没救了!”
杨嗣警告她:“姨父让我今日照看你,你别给我惹乱子。”
赵灵妃:“呸,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啊?跟着你最无聊了……”
杨嗣呵:“你倒是想找舞刀弄枪的大英雄呢,但是姨父可不是这么想的。你什么时候拧过你阿父了,再说。”
瞬间被赵灵妃从后踹一脚。
杨嗣转头就要收拾自己这个表妹,赵灵妃当即笑嘻嘻地跑开,杨嗣大步踏出要捉她时,身后有人打招呼,杨嗣就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态度看过去。
等杨嗣跟人打完招呼,进到杏园找赵灵妃时,见赵灵妃竟然没有走多远。
他疑惑地走过去,见表妹脸红红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杨嗣顺着看过去,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
他在表妹眼前打个响指:“回魂了!”
赵灵妃眨眼,瞬间娇滴滴,挽住他手臂:“表哥,那个是今年探花郎?你帮我问问他是谁啊,我觉得嫁给他也不错的。”
杨嗣被她的娇柔造作弄得一阵恶寒,甩开她的手:“……”
他当即嘲笑:“你不是说不嫁给花花架子、只有一张脸的人么?”
赵灵妃叹道:“可是他也太好看了啊。”
杨嗣奇怪这是得有多好看,才让赵灵妃这种大咧咧的娘子突然变得娇滴滴起来。
他看去,正好那被围着的少年郎转过了脸来。言尚嘴角挂着无奈的笑,眉目轻蹙,端的是清明朗月、欺骗世人——
是杨嗣那天在北里看到的那个吃花酒的轻浮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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