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酒量一般,这会儿已经有些迷糊,陈景书拉着他,他根本挣扎不过,只得坐下。
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没人来接的。”
“嗯?”
陈景书一时没听清,不由抬头看他:“你方才说什么?”
李岩道:“我家里没人来接我,我要是醉死掉到江里去,他们恐怕还要拍手称快呢。”
陈景书一时无言。
他不好问什么,这必定是李岩自己的家事,何况看李岩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样子,也是不愿意跟人提起这些的,方才不过酒后失言罢了,陈景书自然不去追问。
只道:“既如此,你还认得家在哪里?我叫松烟送你回去。”
李岩却拉着他道:“景哥儿,你人好,好心……好心待我,我刚才还嫉妒你,明明我才是第一,怎么赵书新那群人就只围着你夸呢?你又不喝酒,又不合群,他们还是喜欢你,我……我喝了那么多……”
陈景书叹了口气,叫道:“松烟,过来,搭把手!”
松烟帮着把李岩架起来,陈景书道:“你送他回去,他大概也喝醉了,路上需小心些。”
松烟答应一声就要走。
陈景书却又拦住:“等等。”
松烟问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陈景书道:“路上除了问路你不许引他说话,他要是自己说了什么,你也只当没听见,知道了吗?”
松烟点头:“大爷还不放心我,我嘴巴最严实,大爷既要我听不见,我就当自己是哑巴,是聋子。”
陈景书点点头,这才道:“你送他回去。”
等松烟走了,陈景书见天色只是微暗,便打算自己慢慢往回散步,却才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一阵争吵扭打的声音,不由探头看过去,却是方才宴上见过的一个童生正拉着之前台上唱小生的戏子纠缠不放。
陈景书记得那童生,据赵书新说是叫周鸿俊的,周家是旸兴大族,颇是有权有势,周鸿俊的父亲周翰文曾中进士,官至五品,后来因身体不好这才回家休养的,只是这周鸿俊不学无术,只是个纨绔,但偏周翰文前头生了三个女儿,人到中年才得这么一个儿子,哪能让他随意,周鸿俊便被家里逼着读书科举,只是周鸿俊学问不怎样。
陈景书虽未见过周鸿俊的文章,但见赵书新说起来的时候一脸不屑,也知道该是不好的。
陈景书原不想招惹是非,但周鸿俊对那小生可不仅仅是调戏几句罢了,那小生不愿意与他玩笑,他竟然伸手去扯人家的衣裳。
陈景书刚要开口喝止,却见那小生似乎是有些功夫,反手一推,周鸿俊就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小生哼道:“摔疼你才好,看你还敢招惹爷爷我!”
周鸿俊从小横行霸道惯了,周家在旸兴又是大族,从无人敢惹他,这回却被一个戏子当众摔了跟头,顿时大怒:“你、你别不识好歹!爷看上你是给你面子!”
小生呸了一声道:“我看你才不识好歹,再不走,我就要打你了!”
“你!你!”周鸿俊对身边几个小厮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立刻就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冲着那小生扑了上去。
小生虽会些功夫,但陈景书听他声音还是少年人,周家小厮又极凶恶,一时双拳难敌四手,难免要挨几下打。
周鸿俊大笑道:“打!给我狠狠地打!等会儿把他给爷带回去,爷亲自教训他,看他还敢不敢张狂!”
这就不能忍了。
陈景书大声道:“住手!仗势欺人,算什么本事?!”
周鸿俊回头一看,见是陈景书,不由笑道:“这不是方才斟酒的小娘子么?我劝你还是莫要管闲事为好,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那小生也忙里抽空对陈景书道:“这位公子不要管我,他们奈何我不得,你快些走!”
周鸿俊道:“听见没有,人家可不领你的情。”
陈景书道:“我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管谁领情不领情?”
周鸿俊冷笑:“不过一个戏子你也要为他出头?哦,莫不是陈大公子小小年纪,竟也懂得男人的妙处?这会儿这么热心,该不是想救个小情人回去?”
陈景书闻言顿时大怒:“再敢胡说,我砸了你的狗牙!”
周鸿俊道:“整个旸兴还没人敢在我面前如此张狂,你再不走,我今日就连你一起打了带回去!”
说罢,指着陈景书道:“你们把他也给我抓回去,不给他吃些苦头他怕是不知我的厉害!”
顿时又有一个小厮朝着陈景书扑过来。
陈景书迅速看了周围一圈,见身边不远有一根不知是谁家的扁担,当即上前几步,抽起扁担,对着那周家小厮迎头打了过去。
“敢欺到我头上来,瞎了你的狗眼!”
他虽只有十一岁,但到底这些年每日坚持打几遍何氏五禽戏,又时常练习射箭,这会儿有‘凶器’在手,下手又重,几下就让那小厮缩在地上直哎哟去了。
陈景书对着周鸿俊冷冷一笑:“叫你放人你不放,还想欺负我?现在知道谁厉害了?”
话音刚落就一扁担对着周鸿俊打了过去。
周鸿俊一个纨绔平日里只靠小厮欺负人,自己哪里会功夫,何况陈景书还有武器在手,顿时被打的到处乱窜,一边跑一边叫到:“哎哟!这还没有用王法了,这小子疯了,快、快让人报官去!”
原本纠缠着小生的小厮见情况不好,又听到自家少爷这话,立马拔腿跑了。
不过也因此小生那里的压力骤减,他功夫本就不错,这会儿又有陈景书助拳,不一会儿就把一群人打倒在地,见周鸿俊在一旁不敢上前,一群小厮们躺在地上直哎哟,不由大笑。
回头对陈景书道:“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还未请教小兄弟姓名?”
陈景书与他报了名字,小生道:“在下柳湘莲,多谢陈公子了。”
柳湘莲……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啊?
算了,想不起来。
陈景书对柳湘莲道:“周家毕竟是旸兴大族,你打了周鸿俊,他们家定不能甘休的,你身份本就不便宜,为少麻烦还是快走。”
柳湘莲道:“陈公子不必担心,我原是行游至此,因与戏班主相识,他们唱小生的今日刚巧病了,我才说替他一场,算是给班主帮忙,只是如今出了这事,还还是得早日离去,免得连累班主。”
陈景书点点头:“我原还担心你离了戏班无处可去,如此倒是好了。”
柳湘莲笑道:“我倒是没想到陈公子年纪不大,豪情却是不小,路见不平就拔剑相助。”
陈景书看了看手里的扁担:“嗯,倒是把好剑。”
柳湘莲不由大笑,只是又问:“我走了,你又怎么办呢?”
陈景书道:“我是参加今年县试的童生,那周鸿俊也是,不管家世如何,既然都是童生总有几分道理可讲,只是我原以为他被撞见这事,该速速退去才是,毕竟不久就是县试,犯不着惹是非,却未想到他竟张狂至此,弄得我脑子一热,也跟着出手了,好在他家里虽有些权势,我家里也是不差的,倒不怕他,他想闹,我倒看他能耐我如何!”
心里却想着,我连改变这个时代的事情都敢想,并且正为之努力,如何一个周鸿俊招惹我我就不敢打了?难不成以后我遇上的那些阻碍的人还不如周鸿俊不成?
既如此,犯不着做什么缩头乌龟。
陈景书辞别柳湘莲,便自己回去,丝毫不管周鸿俊如何,反倒是周鸿俊,等家里的小厮带着官府的差役来了,一连闹着要去见刘县令。
周家是大族,周鸿俊让人当街揍了个鼻青脸肿,这会儿闹起来众人也不敢拦着,任由周鸿俊一路往府衙去了。
周鸿俊本是信心满满找刘县令告状,刘县令一开始也很配合他,直说谁那么胆大包天敢当街行凶,定要抓来以明法纪,可等周鸿俊把陈景书的名字一报,刘县令的口风顿时变了:“这……对方也是童生?”
周鸿俊道:“童生怎么了?莫说是童生,就是秀才也不能当街打人啊!”
刘县令道:“唉,这话就不好说,这事左右你也有错处,他又是个童生,与你同一年参考的,这会儿临到了考前我把人抓了,外头怎么说?这点事情又不能杀头,他要是一不做二不休把你的事情嚷嚷出去闹大,纵然周家能帮你压下,可今年的县试是断不能取你了,这又是何苦呢?犯不着为这点事情再耽误三年啊。”
周鸿俊冷眼看着他:“不过是一个童生,哪里就这样了?大人既然推脱我也不强求,告辞了。”
只想着这刘县令也是个胆小怕事的,既然他不敢出头,比起在这里纠缠,他不如回家去纠集人手,再把陈景书打一顿,到时候难道刘县令还敢偏帮陈景书不成?
哪知道他才刚回家就被父亲周翰文抓住了,见他脸上让人揍了,顿时怒道:“你又惹事去了?!”
周鸿俊哪敢承认自己临到了县试还看上一个小戏子,结果强抢不成,反被半路杀出的陈咬金给揍了?
当即哭道:“父亲容禀,孩儿这次真的是无辜的啊!”
当即把今日在临江楼以文会友的事情说了,又说他虽看上一个小戏子,但也知道科举为重,只是与班主说把人留着罢了,原本都已经说好了,却半路杀出个陈景书与他争抢。
“父亲,孩儿是不成器,却也知道大局为重,只给了那戏子二两银子,说县试结束后再找他玩,哪知那陈景书就不依不饶,儿子也知现在科举紧要,何况陈景书也是童生,就想着让着他得了,只叫他把二两银子归还,谁知他们坚决不还,儿子与他们理论不成,反被他们仗着武艺打了一顿。”
周翰文素来知道自己这儿子有些毛病,因此也懒得骂他这会儿还念着小戏子的事情了,但总归周鸿俊还知道些轻重,倒是那陈景书实在可恶。
周翰文皱眉道:“既如此,你只管报官,叫刘县令处置,不过一个童生,还能翻天不成?”
周鸿俊哭道:“儿子哪里不知道这个,只是那刘县令左右推脱,却不肯去拿陈景书,还请父亲给儿子做主啊!”
周翰文道:“你自己不出息,我给你做什么主?”
周鸿俊道:“儿子平日里固然不出息,可这回却是真的冤枉啊。”
他脸上擦破了皮,还有块淤青,虽然都不严重,但看着却可怜,周翰文哪有不心疼儿子的,何况他心中确实恼恨陈景书。
“只是刘县令向来是个聪明人,这回他不插手,恐怕那陈景书也有些背景,他不愿得罪罢了。”
周鸿俊顿时愣住:“那……这可怎么办才好?”
周翰文却是一笑,随即叫人进来吩咐几句,周鸿俊听了一连叫好:“父亲高明,父亲高明啊!”
等到县试那天,菖蒲一早给陈景书收拾好了东西,吃的用的都检查过好几遍才一一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给陈景书带进考场的,半点忌讳都不能犯。
等一切妥当,便把篮子交给松烟,又嘱咐了好几句才让松烟去了。
松烟见了陈景书就抹额头:“菖蒲姐姐今日可真唠叨。”
陈景书一笑:“你这话小心给她听见。”
松烟一缩脖子,不说话了,只跟着陈景书往考场走。
他们住的地方距离考场不远,走过去也没什么。
今日县试,众童生都是天不亮就赶到了外头等着的,陈景书与赵书新等人约好门口见,他们五人联保,是排在一起挨个进去的。
只是人太多,哪怕陈景书如今身量小点,往里头挤也颇为费劲,松烟拎着篮子更是一会儿挤了这个,一会儿撞了那个,只得不停的何人道歉,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松烟更是呀了一声:“大爷,不好了,菖蒲姐姐早上放好的东西给挤乱了。”
陈景书道:“这有什么打紧,东西没丢就行。”
他们正说着话,那边赵书新就和孙海楼一起过来了,又等了一会儿李岩也到了,只是李岩的样子却有些狼狈,手里拎着的篮子也乱七八糟。
比起陈景书那里只是有些乱,李岩手里的不少东西都被打翻甚至弄坏了。
赵书新脾气急,当即问道:“你这是怎么啦?路上遭了劫匪了?”
陈景书也有些奇怪。
松烟凑到陈景书耳边小声道:“他是庶出,亲娘是家里丫鬟,生下他就死了,他们家里主母苛刻,没少磋磨他,亲爹又是个风流的,根本不管,他从小没少挨打挨骂,虽是个爷们,过的连下人都不如的,考科举就是想当官,当官了才能报复呢。”
陈景书听到这话哪有不明白的,心中不由想道,这李家主母也太过分,平日里待庶出不好倒也罢了,这会儿连科举都要给李岩难堪,又瞪了松烟一眼:“我那天不是叫你只当一路上什么都没听见吗!”
松烟嘀咕道:“我又没和别人说。”
陈景书叹了口气,不管松烟,对李岩道:“李兄若是不嫌弃,我这个给你。”
李岩猛地抬头看他,陈景书道:“我住处离这里不远,再跑一趟也快,东西本就备了不少,也不耽误事儿,只是你名字是我们当中的头一个,恐怕不敢耽误,左右我在最后,你就先拿我的去。”
李岩咬着嘴唇,终于还是接过陈景书的篮子:“多谢。”
他没有推辞,也不能推辞。
他必须要参加这回的县试,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陈景书则看了松烟一眼:“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松烟答应一声,只好又苦着脸往人群里挤。
果然,不多时考场大门打开,就有人叫他们进去。
过‘龙门’时不少童生都伸手摸一摸,这是图个跃龙门的好兆头,陈景书虽不信这个,却也随着一起摸了摸,再一拜,这就算完了。
过了龙门是一个大院,往里还有一扇门,进了那门就是考场了。
考生挨个按照喊到的名字带上自己的东西单独进去,进去之后有检搜官带人搜查身上和篮子里的东西,查过没有问题的才能真正进入考场。
好在松烟腿脚利索,还没喊到陈景书,他便已经重新拿了东西回来了。
陈景书才刚接过篮子,就听门口有人喊到:“下一个,李岩!”
到他们这一组了。
陈景书顾不上说话,连忙去赵书新处一起等着。
前面的人进去他们倒是没什么感觉,但这会儿随时会喊到自己的时候,哪怕陈景书心里也有些紧张,只觉得世间过的格外漫长。
进去之后要按搜查官的意思去一边脱了衣服检查,李岩虽然别扭,但好在只是脱了外衣,倒还能忍受,里外上下都查过,衣服没有问题,这才归还给他,李岩穿衣服的时候,旁边又有人去查他的篮子。
那差役在里头翻翻找找,动作粗暴,李岩也不管,素来考场检查的人都是这样的,要是想要他们脾气好,少不得要塞些银子,他又哪里有银子能使在这种地方,只能忍一忍了。
才刚这么想着,就见那差役从篮子里拿出个东西来:“大人,你看!”
检搜官接过一看,却是一张写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顿时冷笑:“李岩,夹带舞弊,给我拿下问话!”
李岩顿时一愣,猛地看向检搜官:“大人!这不可能!”
检搜官举着写满字迹的纸条冷笑:“不可能?难道本官眼瞎不成!给我拿下他!”
李岩看着那字条脸色顿时煞白:“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啊!”
李岩还要辩解,但左右差役哪里管他,只架起他就要拖走,李岩一个瘦弱少年又怎么挣扎的过。
忽然,李岩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大叫起来:“大人,那篮子不是我的,是陈景书给我的!是陈景书给我的!不是我,是他!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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