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二月份的天气,比淮安府,要冷上许多,贺书渊看着眼前,京城贡院前,站着的黑压压的人群,心中不禁感慨,一年前的现在,他还在山阳县,考县试,如今,却已经来京城,参加春闱了!
贺书渊抬手,紧了紧身上的紫貂大氅,嘴角不禁微微翘起,这个紫貂大氅,还是他在山阳县,考县试时,沈世然,哦,不对,应该是沈云初,送给他的。
“你怎么这么,喜欢考试啊?!”看着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遮掩不住笑意的贺书渊,已经快要被冻僵的霍荣钧,一边跺着脚,一边皱着眉,对他问到。
“喜不喜欢,也都得来,为什么不尽量,让自己高兴一些呢?”贺书渊扭头,看了霍荣钧一眼,笑着回到。
“那倒也是!”霍荣钧认同的点了点头,可是,还没等他,再继续开口,说什么,就听见贡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两人不约而同的,向贡院门口,看了过去,只见贡院门口,几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正跟负责搜身的兵士们,骂骂咧咧的互相推搡着。
原来,是参加春闱的勋贵子弟,不满兵士们,搜身的行为,觉得有辱了颜面,便如平常那般,趾高气昂的骂将起来。
可惜,春闱不比寻常时候,那几个兵士,压根就不鸟他们,推推搡搡的将他们,推到了一旁,毫不顾及他们的脸面,不搜身,就不让进场考试!
其他参加春闱的勋贵子弟,都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呆了,眼见着,那些负责,搜身的兵士们,在瑟瑟寒风中,差点就要把,入场的学子们,给扒个精光,哪里还有一点体面,心中不禁,不住地向上冒寒气,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起来。
正在这时,轮到霍荣钧进场了,就见他昂首挺胸,几步来到贡院门口,抬手利落的将衣袍,一件件褪下,十分大方的让兵士们,上来搜身,那份从容镇定的气度,倒是把,旁边那几个,神色惊慌的勋贵子弟,给显得,更加的不堪了。
此时的霍荣钧,也才多多少少,明白了,之前贺书渊,跟他说的,一层层科举考上来,即是折磨,也是磨炼的意思了。
能参加春闱的考生,除了那几个,勋贵子弟外,都是经过,一层层考试,选拔上来的,有的甚至,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春闱,都是十分,有经验之人,所以,在这个小插曲过后,很快便迅速,有序的入了场。
坐在狭小,逼仄的号房里,贺书渊伸手,缓缓打开了,面前的考卷。
跟秋闱时一样,前面两道,答三百字的小题,都是一些,比较基础的题,并没什么难度,最后一道,需要写七百字的大题,让贺书渊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心,此谓知本。”
这句话,出自《大学》,意思是说,使隐瞒真实情况的人,不敢花言巧语,使人心畏服,这就叫做,抓住了根本。
这道题目不难,但是,要想写得出彩,却并不容易。
“人心”,其实是个,老生常谈的东西,自古,君王们,就比较重视民心,但是重视,归重视,其实,在封建君主们心中,他们却并不太,愿意承认,“人心”的重要性,因为,那样就意味着,他们要受到,老百姓的钳制,不能为所欲为,这是他们绝对,接受不了的事情。
而且,这个题目中,不仅有“人心”,还有一个“根本”,要怎么把“人心”和“根本”,巧妙的结合起来,而且,还不会引起,君王的反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他现在,名声在外,春闱所做的策论,势必会引得,各方瞩目,助力是有,阻力也不小,如果他不能,将文章做得,足够出彩,最后,想要得到,春闱的会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对于他,如今的境地来说,如果得不到会元,就将是极大的失败,哪怕后边殿试,得了皇上的青眼,最终能够得了状元,将来,入仕后,也难免会为人所诟病。
心中思绪万千的贺书渊,合上手里的考卷,身体向后,靠在墙壁上,思索着,该如何来,回答这道题。
同一时间,坐在贡院,号房里的霍荣钧,却是一脸的喜色,这道题,一点都不难!不就是“民心,为一国统治之根本,得民心者,得天下么!”这类文章,平时在国子监里,他也没少做过,满怀信心的霍荣钧,提起笔,在草稿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京城的二月中旬,还是严冬季节,天气十分的寒冷,再加上,春闱是科举一途上,最后一道关卡,又每三年,才能有一次,有些身体条件不好,或是心里素质,不好的考生,在春闱开始后的第二天,便陆陆续续的有人晕倒,被号军,抬了出去,让贡院里,剩下的人心中,也不禁越来越紧张,也难免会,多多少少的影响些发挥。
第一场三天考完,已经被冻僵的贺书渊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参加县试时,那段痛苦无比的时光,也不知道,这回春闱考完,他是不是,还得大病一场!
幸亏,这回不仅是,他有了经验,全家人也同样,都有了经验,贺书渊一出贡院,便被初一快速拉上了,铺着长绒毛毯的马车,一碗温在炭火上,热气腾腾的鸡汤,喝下去,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
接下来的第二场,仍然是,不那么重要的公文写作,对于贺书渊来说,最艰难的,倒是现在,严寒的天气,他不禁,又是在心中,暗暗腹诽,明明一年中,有那么多好时节,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寒冷的冬天,考试啊!
也许,这也是,考验的一部分?贺书渊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伸手打开了,第三场时务策论的考卷。
这次映入眼帘的,不是简单的,一句题目,而是几则,史书摘录。
《后汉书》:“和帝即位,分谴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
《通志》:“旧例,御史台不受诉讼,有通辞状者,立于台门侯御史,御史往门外收采,如可弹者,略其姓名,皆云风闻访之。”
《北使.列传》:“多有妄造无名,共相污谤。”
《晋书》:“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
“果然是科举制度上,最后一道关卡!”贺书渊看着试卷,心中不禁感叹,显然,它所考核的,不仅仅是,考生对时务的看法,以及解决之道,更是考生的阅读量,以及归纳,分析的能力。
从考题摘录的,史书范围来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考生必须熟读的书籍,如果考生把心思,全部放在,科举重点科目的四书五经上,那么就不可能,读过这些史书。
虽然,从字面的意思上,也大概能够,分析出,这些文字的意思,可是,如果没有熟读过,这些史书,就不可能,对这几句话的背景和深意,有所了解,答题时,就难免会跑偏。
幸好,这些书,当初勇毅侯世子霍荣昊,来松山书院时,送他的那一箱子书里都有,贺书渊也都抽时间,好好看过了的。
贺书渊重新把心思,放到了考题上,认真分析起来。
从这四则,摘录的句子上来看,其实讲的都是,同一件事情,那就是“风闻言事”制度。
所谓“风闻言事”,是指都察院御史,可以根据传闻,进谏或是弹劾其他官吏,而不必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而这四则摘录,虽然是说的,同一件事情,可是,内容和倾向,却有所不同。
第一句,《后汉书》中记载,和帝在位时,会主动派遣使臣,去微服私访,采集风闻,了解民情,这是一种主动、鼓励的态度。
第二句,《通志》中记载,按照惯例,御史不主动去探察,但是会接受,人们的投诉,认为可以进谏和弹劾的,便会主动上疏,略去举报者的姓名,称为风闻言之,很显然,这是一种,被动的接受,也是一种,广开言路的措施,虽然没有,明确的表态,但是也可以看出,其实是不鼓励,也不阻止的意思。
到了第三句,《北使.列传》中,则已经是,直指弊端,言明风闻言事者,经常有随便编造罪名,污蔑陷害,他人之事了,到这里,已经是一种,非常反对的态度了。
第四句,《晋书》中所载,是说辅佐朝政,宁可使法网宽松,以致可以漏掉大鱼,为什么又要搜集、听信道听途说,以斤斤计较,来治理朝政呢!
最后这一句摘录,乍看上去,是在反对风闻言事,大部分的考生,看到这里,几乎都会,顺着这个思路,大谈风闻言事的弊端,对风闻言事制度,进行抨击。
然而,这四句摘录,却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们构成了,一个巧妙的整体,结合全部四句摘录来看,最后一句摘录,其实却是有,别的意思在里面的。
这道题,从阅读量,考到阅读理解,再从阅读理解,考到纵向思维,最后,还有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会忽略的格局问题,真真是,如剥洋葱般,一层一层,又一层!
贺书渊冻得,有些僵硬的嘴角,微微挑起,吐出一丝白气,脸上的笑容,都被冻得,有些僵硬,看起来有点诡异,正好从他身边,路过的巡考官,看到他脸上,诡异的笑容,都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赶紧快步离开了。
☆、终章
“书渊,书渊,你也太厉害了!”贺书渊刚刚,从贡院里出来,就被跟他一起,出来的霍荣钧,连拉带扯,兴奋的拖上了,勇毅侯府的马车。
贺书渊无奈的端着,勇毅侯府下人,递上来的热参汤,边一口一口的抿着,边听坐在他对面的霍荣钧,兴奋的喋喋不休地说着。
“你之前不是让我做过,关于都察院,行使监察权的策论么,我寻思着,那个跟今天的题目,也差不多,我记得,当时你帮我,改文章时,还说过,凡事都有两面性,不能一概而论,应该辩…什么来的?”霍荣钧一时,想不起来那个词,抬手挠了挠头,求助的看向贺书渊。
“辩证的看问题。”贺书渊将嘴里,热乎乎的参汤,缓缓咽了下去,这才慢条斯理的回到。
“对,对!应该辩证的看问题,所以,我这次的时务策论,就是这么写的…”霍荣钧兴奋的,将自己如何破题,又是如何承题,比比划划地一一讲给贺书渊听。
贺书渊微微点头,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一般考生,只能答出,第一层意思,而霍荣钧,却已经答出了,第二层的意思,这就已经比,百分之六十的考生,都要强了,再加上,经义策论,虽然说,重在考察,考生的文章功底,但是因为“民心”这个题目,太过老套,自己已经带着他,模拟过相关题目的文章,就算做得,没那么优秀,也不至于,差得太远,所以,霍荣钧高中春闱的机会,应该不小,大概,他自己也有所感觉,所以才会,如此的兴奋。
要不是两人,刚从贡院里出来,又疲惫,又憔悴,霍荣钧简直想,现在就拉着,贺书渊去酒楼,好好庆祝一下,管他中不中的,好歹这趟恐怖之旅,他是结束了,再不用遭那个罪了!
就如同现在的高考般,不管考得怎么样,大多数的考生们,此时的心情,都跟霍荣钧差不多,因此,在歇息了两天,恢复了元气后,也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快活起来,有些自觉,考得不错,也有些门路的考生,已经开始,四下走动,为了将来的入仕,作准备了。
跟放松悠闲的考生们相比,此时的考官们,却是最辛苦,忙碌的时候。
春闱负责阅卷的考官,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作为日常与各种学问和文章,打交道的考官们来说,着实是见过,不少的好文章,可是,眼前这两篇,被所有考官们,公认为,写的最好的文章,仍然让他们,惊艳异常。
“这两篇文章,不用看名字,也能知道,定是有着,文昌星下凡之称的贺书渊所作!”坐在上首的主考官,礼部尚书任志伦,起身走了过来,伸手拿起,被众考官们,围在当中,细细品评的那两篇文章,笑着说到。
“哦?何以见得?”众考官看着,名字还被糊着,没有开封的两篇文章,看向自信满满的主考官任志伦,忍不住,有些好奇地开口问到。
“你们没有发现吗?别的考生,写的是策论,他写的,却是奏折!”主考官礼部尚书任志伦,拿起那两张考卷,抬手将,糊在名字上的纸撕掉,瞬间,贺书渊的名字,便骤然出现在,大家眼前!同时,他的话,也让所有的考官,顿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这两篇文章,竟然真的如,主考官礼部尚书任志伦所说,真的是那,有着文昌星下凡,之称的贺书渊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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