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初平,洛阳的刑狱和司法还并没有从被军权凌驾的窘境里脱离出来,廷尉右监也明白,这个案子里最主要的两个刘姓之人已经身死,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公主的驸马,一个是皇帝身边唯一的内贵人,身份敏感,李继尚且不多言。
所以,把他遣过来过来,除了例行讯问之外,就是让他给皇帝当个翻书典的人。
因此当他将卷宗收理齐全以后,原本是想按律将张平宣名字也补上去的,回过神来之后,又划删掉了。
而后一连拟了几个刑责,都不敢往上递,最后索性没写奏疏,只把卷宗一水裹起,直接递了上去。
这日雨将将停下,日破薄云,在庭院里一蒸,地上便反出了一层潮气。
张铎歇了个把时辰的午起来,梅辛林请见,替张铎的伤处换药。
这日宋怀玉也在旁伺候,但却不敢去搭手,看着梅辛林解露出那一道已然结疤的伤口却依旧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背脊发寒,屏息侍立在一旁。
梅辛林解开白绢查看了一番,抬头道:“臣说过,陛下这几日还不能牵拉左臂。”
张铎正在看廷尉右监递上的卷宗,并没有太集力在应付梅辛林上,想起前几日席银拽他手臂的事,随口说了一句,“她能有什么大力。”
“陛下在说什么。”
张铎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失言,遮掩道:“哦,没什么。”
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朕之后会留意慎重。”
梅辛林无意深纠,换了药后,示意宋怀玉过来替张铎更衣,一壁收拾药箱,一壁道:“臣听说,江大人回洛阳了。”
张铎“嗯”了一声。
梅辛林又道,
“是哪一日回去的。”
“初五。”
“陛下是故意调他回洛阳的。”
张铎听了这句话,暂时弃了卷,抬臂饮了一口茶,侧面道:“你也要考虑,他如何自处。”
梅辛林笑了笑,淡应:“是。在江州,他的主张是落不实了。”
张铎半举着茶盏,试着抬起左手,试图翻手底下的卷宗,宋怀玉听过了将才二人的对话,此时忙站起身,替下张铎的手,不留意多翻了一页,刚要请罪,便听张铎道,“朕就看这一页。”
说完,他抖了抖袖口,搁盏取笔,平声续道:“朕并不大想在席银的事上和你们拉锯,朕病着,也没顾上她的性命,江沁的主张落不实关键不在于朕。”
梅辛林看了一眼张铎手底下的卷宗,“连廷尉右监都不敢拟罪。”
他说着顿了顿,摇头笑道:“此案陛下打算在此处审定,不再发回洛阳廷尉了?”
“不。”
张铎落笔圈勒了一处,“岑照的刑责朕可以在江州直接拟定,至于席银,朕已经写了诏,将这些卷宗一并发回,让洛阳下判,朕再批审。”
梅辛林道:“陛下连赦她,都不肯对朝廷下一点姿态。”
张铎喉中笑了一声,“她心局不小,问朕要清白,朕哪怕向你们退一步,给她的都不是清白,对不住。”
他眼底闪过一丝少有的明快,梅辛林亦有些错愕。
“还是头一回听陛下说这样的话。”
张铎续笔笑道:“病中难免,你听过就算了。”
梅辛林将目光撤了回来,垂眼道:“可是陛下再喜欢这个人,她这一生也都只能做洛阳宫的内宫人。”
张铎望着笔锋,平道:“不重要,在朕心里没有一个人,再没有人能逾越过她。”
说着他侧面看向梅辛林,“朕跟你说一句心里话,人生四情,喜怒哀乐。前面喜怒二字,朕过去尝过,但其后“哀乐”两项,都是她给的。”
梅辛林闻话,摇头长叹无话,末了,终开口道“臣明白了。”
晌午就这么过了,梅辛林辞出去后,宋怀玉替张铎披了一件袍子,想问什么,又张不开口。
张铎仍在看将才的卷宗,足足百页,纵然翻地粗略,此时也才看到一半。
他伸手端茶,见宋怀玉的模样,随口道:“想说什么?”
宋怀玉忙躬身道:“是……老奴糊涂,将才听陛下与梅医正说话,也不知听对了没有……内贵人……不会被判死罪。”
“嗯。”
宋怀玉听着这么一句话,着实松了口气,一时顾不上情绪道:“胡氏几个这几日担忧地一直哭,老奴去给她递个话,也好叫上下都安心。”
正说着,门外通禀道:“长公主殿下来了。”
张铎抬起头,见张平宣立在隔扇外面,日已渐阴,她立在背阳处,看不清眉眼。
“何事。”
张平宣抬起头,屈膝行了一礼。
“有事相求。”
张铎放下案卷卷,点了点头道,“进来讲。”说完,示意宋怀玉摆一方席垫。
张平宣走进内室,却并没有坐。在屏前慢慢地跪下,行过一个叩拜的大礼。过后也不肯直身,任由额头贴手背上,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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