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径直断了他的声音。
“朕知道朕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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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是厚重的石质门,隆隆而启的时候,黄昏时的最后一缕夕光终于落到了席银的身上,她眯着眼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素衣藏风,冠带尽除。席银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她当年第一次见到张铎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穿戴,没有着袍,单穿着一身素禅,背后凌厉的鞭伤散发着呛人的血腥气,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惧皮肉的疼痛,言语克制,听不见一丝颤,仪态端正,全然不像一个受过刑的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
席银偏身朝他身后看去,竟见山门外,也是一片空荡荡的。
席银张了张口,试图说什么,口中却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岑照用麻绳结核咽了她的口舌,将她绑缚在了观音堂的莲坐下。她试图挣脱,然而却徒劳,只能眼见着那道影子,走过了逆光的门洞,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阿银,你看你是不是输了。”
席银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却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陈灰,走至红漆莲雕的隔扇前,拱手弯腰,行了一个作揖礼。
而后直身道:“你不还礼吗?”
“还。”
张铎应过这一声,也朝后退了一步,拱手于额前,弯腰全出一个士礼。
岑照低头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你竟然还记得,如何行学中礼。”
张铎垂手立直身子,“你在这一项上,比朕苛刻。”
“呵。”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张退寒,卸鳞甲,除冠带,弃佩剑,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来见我,你称“朕”这个字,已辱大礼。”
张铎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应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过去眼底太干净了,如今又看了过多脏垢,日子一久。”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他,“自己也跟着滑进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当众受辱,朕也当得起这个字。你背后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体根本就不算什么修行,洛阳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席银动容,无声地向张铎点了点头。
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银熟悉的样子,不是桀骜,也不能说是犀利尖锐,就是在话锋之末藏着三分从不肯收敛的笃定。
分别了这么久她甚至有些想念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岑照望着门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顾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顾惜。”
“朕明白,若说张奚之流,不过是以清谈入政,为前朝皇帝铺一层官场锦绣,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们的清谈,致使金衫关失于胡人,一把弃的都是真正为朝廷抛头撒血的人,我听说过,你曾跪求陈望进言,派兵驰援金衫关,但你无官职在身,言辞最终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辩之中。不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仍然觉得你不该退得那么干净,人后修行,人前争命,哪怕你是个文人,也得活着,才能握笔。不过岑照,”
他说着朝他走近几步,抬头朝望向那尊金身观音。
“这些都是朕从前的想法,这两年,席银在朕身边,朕有试过,学一学琴,呵……”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场景,自嘲一笑。
“她看不见的时候,朕也拨过几声,但朕学不会,至今也写不出《青庐集》那样的锦锦绣璇玑,朕从前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洛阳,可料想,之后若得山平海阔的良年,洛阳未必容不下你这一等风流。”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长话。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世人如何地褒扬称颂他,都不如听张铎一人陈述。
他并不是刻薄,而是基于世道和政治之间的一种清醒。
这种清醒,不是常醉的诗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给戈的莽夫所有。
“你到是没变什么。”
“朕当你是赞扬。”
“哎。”
岑照叹笑了一声,“你说的也许没错,但对我而言,我却再也不会相信,你后面那一句话。反而,我认可前句,当年的陈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阳。”
说完,他抬起头。
“张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你辩论是非。我也一个……怎么说,满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后悔,我从前没有跟你争过,名声,地位,你我在不同的两处地方,连交锋的机会都很少,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输,哪怕洛阳全是诟病你的人,我也输得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维护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可是可笑的是,当年的洛阳城,你我齐名在册,魏丛山的临水会,压了多少金银,来赌你我一场对弈。最后,我竟然坐在你棋盘对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你以为,朕当年赢得无愧吗?”
“你这样的人,会愧吗?”
张铎点了点头,径直道:“会愧。杀了人,哪有不愧的。所以,张奚让朕跪在你陈家百余人的灵前受刑,朕受了。那虽然是私刑,但朕是认的。朕始终不知道,张奚对朕这个儿子起过几次杀念,至少……朕逼前朝皇帝杀妻囚子那一次算一回,你陈家灭族那一回,也算一次。但这两次,朕都没有私恨。”
“为何不恨。”
张铎笑了笑,一束头发从束发的玉环里松落下来,他随手将其撇至肩后,朗道:“那是张奚的立身之道,也是你父亲的立身之道。前汉时的诸子百家,最后亡得只剩了一家,文人的杀伐,比沙场上的拼杀还要残忍,沙场不过取人性命,文道……呵”
他望向岑照,“诛的是心念,还有后世为人的底气,甚至是那些女人求生的余地。”
他说完,将目光撤回到席银的身上。
“好在你是知道怎么活了。”
岑照顺着他的目光朝席银看去。
“张退寒,你如此行事,违背国政家道,并不是家姓长久之策。”
“不需长久,因世道凋敝而盛的,便定会因山河安定而衰。你比朕通《周易》演算,这个道理,朕就不解了。”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拼命地挣扎着,试图将口中的麻核吐出来。
张铎低头,看着席银涨红的脸,笑了笑,“席银,你是不是又听不懂了。”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好像有些温柔。
席银容不得自己细想,摇凄哀地看向岑照。
“岑照,没有必要堵住她的口,她这几日,在你身边琢磨了那么的久,自以为聪明,学可出师,结果就说出了两句不通的话。”几月不曾训斥,也敢跟朕卖弄了。”
岑照蹲下身,轻轻抬起席银的头,“你想说话是不是。”
席银红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好,哥哥让阿银说话。”
说着,他正要去取席银手中的核麻,忽听张铎道:“等等。”
岑照的手顿了顿。
“朕告诉你,拿出来是让你说话,过会儿,不管你看到什么,不管朕做什么,你都不准当着朕,在外人面前哭。”
席银借着岑照的手,一口将麻核吐了出来,甚至连一口气都不曾缓,便抬起头冲着张铎喊道:“那你自己红什么眼啊!”
张铎一怔。
席银才不管他有没有拉脸色,仰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就那么厉害,到现在还觉得我蠢,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觉得我愚蠢,你来找我做什么啊!还要以罪人之态,你……”
她说着说着,不觉泪流满面,“江州城不是弃了吗?弃就弃了啊,你就当我死了,不就好了吗,江大人那么会劝你,说得出那么多那么多的大道理,怎么就拦不住你,我……我被哥哥利用了那么多次,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赢一次,结果,张退寒!你居然说我写的不通,你……你还是让我输!”
她有太多的话要说,此时也没有章法,只管捡想说的,一股脑地冲着他倒。
张铎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自己被自己的迫切哽噎住,方寻了空挡道:
“说够了没有,朕让你……”
“没说够!”张退寒,你个糊涂蛋,是你说的,不准我拿你的尊严去接济别人,你现在,把尊严给我拿回去!出去,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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