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三年冬,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雪。
也正是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蜀王府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銮驾凤仪在不复朱红的王府大门前停下,守门的禁卫军一见车架,便都恭敬地跪地相迎,口称殿下万福。
一名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那女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朱唇云鬓,雍容华贵,使人见之忘俗的同时也心生敬畏,不敢逼视。
正是风雪交加之时,女子甫一下车,鹅毛般的雪花就从四面八方朝她涌去,身旁的侍女艰难地撑着伞替她遮风挡雪,却也依旧阻不住这狂舞的雪花,
女子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斗篷,又抚了一下腹部,就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进了府内,走过枯叶四飘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后院的蜀王居处。
众随从都在外院停下,只有两名侍女跟着女子来到了内苑里间,三人尚未靠近门帘,便有低咳声从里传了出来,
咳声空洞沉闷,一声声的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女子脚步一顿,让身旁侍女也退下,自己上前掀起了门帘。
咳声戛然而止。
一名男子靠坐在榻上,低着头捂着嘴,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可看上去还是瘦弱无比,瘦骨嶙峋得可怕。
听到门帘响动的声音,男子抬起头,对着女子露出一个几近于无的笑容:“你终于来了,三妹……”
沈令月走过去,沉默地望了他许久,才道:“听太医令说,你不肯用药,也不让针灸。”
沈蹊慢慢道:“那你一定也听太医令说了,说我时日无多,死期将至……要不然,你是不会过来的……是不是?”他说得很费劲,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微微地喘一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流失殆尽,连说句完整话的力道都没有。
沈令月道:“不错。”
沈蹊轻轻笑了:“几年不见,三妹变得果决了许多……”
“这还要多谢你。”沈令月道,“要不是你,我未必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轻叹:“是我错了……三妹,我曾想过,你若身为男子,会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可没想到,便是身为女子的你,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道:“你很后悔没有除掉我?”
他闭上眼:“成王败寇。早在三年前我便输了,又何谈后悔不后悔?”
“看来,你也不后悔对父皇和大哥暗下毒手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沈令月心里一下窜起了怒火。
“不拘小节?!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大节?是天下百姓,还是大夏河山?暗中给父皇下毒,陷害大哥,搅乱朝政,这就是你的不拘小节?沈蹊,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她厉声喝问,气愤不已,连带着小腹也有些隐隐约约的不适,沈蹊却只是浅笑:“我腿疾已愈……大哥忌惮于我,势必会打压对付……我若不出手,就只能等死了。”
“大哥不会像你这么恶毒!”
他捂着嘴咳了几声:“他若不恶毒,就不会在当年袖手旁观……我坐了这么多年的轮椅,还要多亏了他……三妹,我或许狼心狗肺,没有良心,可当年要是大哥帮我一把,今日的我……就不会是这么一幅模样。”
沈令月冷笑:“好,就算大哥对不起你好了,父皇呢?父皇养育你二十载,给你荣华富贵,为你广招名医治病,他哪里对不起你,让你恨到了下毒害他的地步?”
沈蹊轻笑。
“父皇若真的疼爱我,又怎么会在知道当初的真相后无动于衷?……在他心里,太子之位只能是大哥的,就算大哥能力平平,就算我比他更适合当君王……父皇也不会考虑我,只因为大哥是长子,而我是次子……”
说到这里,他猛烈地咳了一阵,半晌才平复下来,喘息着道:“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人都会偏心,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是那等滥杀无辜之人……对付大哥,是因为他冷眼旁观在先,打压陷害在后,我不过是以牙还牙……至于父皇……我也不想的,可……若非用药将父皇变得……易怒暴躁,父皇……未必会在震怒之下赐死大哥……等他冷静下来,再行查探,我没有那个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连续说完这一串的话似乎让他很是费劲,沉默着休息了片刻才接着道:“三妹,你该明白……储君之争,本就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情。”
“所以你才连大哥的孩子都不放过,全部都斩尽杀绝?”沈令月道。
沈蹊低低道:“斩草除根,才是为兵之道……更何况父皇他正值壮年,少说也能再为君十数载,我……不能确保接下来的十几年都不出意外,所以……便一不做,二不休……只可惜,我到底算漏了一样东西……”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令月,瘦削的脸颊上双眼发着诡异的光:“是我大意了,我只想着对付姓沈的,却不想父皇竟能破釜沉舟至此,把你的孩子改立为储君,真是天大的笑话!让谢家的孩子来当皇帝,他就不怕死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吗!”
沈令月望着他,慢慢道:“你呢,你死后可有颜面去见父皇,去见大哥,去见你的小侄子?”
沈蹊大笑起来。
他捂着嘴,一边咳一边笑,血腥味在空中蔓延,如同凝霜般在室内冻结:“哈哈哈哈……三妹莫不是忘了,早在三年前,父皇就已经将我贬为了庶人……我已不再是沈家人,不入祖坟,死后——咳咳咳……死后也是孤魂野鬼,游荡无依,又怎么会见到父皇他们?三妹,劳你牵挂……”
他笑得癫狂,沈令月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他停下了笑声,才冷冷道:“临终遗言说完了?”
“你恨不得我死是不是?”沈蹊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母后……母后呢?她不愿意见我,是不是?”
沈令月道:“母后说了,她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也罢,当日我既然做出了决断,今日的后果就该承受……三妹!”他忽然厉声道,“你听着,谢初不可留!你若要你的孩子坐稳帝位,要沈家江山稳固,你就该杀了谢初,不能再留着他!”
沈令月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为什么?”他的双眼发出一阵异光,神情似乎活泛了起来,有了久违的精神气,“难道父皇没有告诫过你?新帝登基,朝政不稳,你垂帘听政,这才不得不需要谢初来帮你镇国。可如今已经过了三年,人心易变,你能保证他一世都帮着你、护着这沈家江山吗?而不是改朝篡位,把这江山收入他自己的囊中?你站稳脚跟之日,就是杀他之时!三妹,你恨我不要紧,但是这些话,你一定要听!要想保住沈家的江山,就不能留着谢初的命!”
沈令月沉默了。
似乎是觉得说动了她,沈蹊微笑起来,可笑到一半就僵住了。
沈令月看着他,三分怜悯,三分恨意。
“二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她轻声道,“父皇说得对,你果然不是帝王之才。”
似乎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沈蹊狂热的神情在一瞬间熄灭了:“父皇?”
沈令月深吸一口气:“我本以为……你临死前会有一点悔意,所以才来看你,可是我错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忘离间我和表哥?”
沈蹊冷冷道:“离间?三妹,你莫要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我是在为你着想。我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之人,自然也不会亏待真心待我之人。三妹,你从不曾害过我,甚至为了我的腿疾到处寻医问药,这些事情二哥都记在心里,所以我不会害你。谢初是个隐患,你若要保住父皇的江山基业,就要狠下心来除了他,只有心狠手辣,才能稳坐上位!”
“那好,”沈令月一笑,“我问你,建安十五年,是谁用我来威胁表哥,害得他被关入天牢,差点万劫不复?又是谁撺掇大哥,联络朝臣,在表哥升任三军太尉之后散布谣言,极力打压,害得表哥只得辞去太尉之职,在昭儿不满周岁时自请镇守边疆,差点让我们夫妻两个两地分离?又是谁勾结谢家二房行谋反之事,以此来牵连舅父一家?沈蹊,你以为在你做下这么多陷害表哥的事情之后,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这些话?”
她每说一句,沈蹊的神色就沉一分,到最后面沉入水,冷冷地盯着她,嘴唇抖动:“你——”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捂着嘴低下头一阵猛咳,鲜血从他的指缝滴落,一滴滴地落到棉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刺眼的印记。
沈令月不再看他,转过身道:“既然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就安心养着身体,好歹……也能去得体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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