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然九月末,烟州依旧浓绿不减河上舟楫欸乃,只是毕竟到了深秋,行人们换上深色夹衣,树木的浓绿也渐渐发暗。
成安街慕侯府门口,两个青衣门子衣着整洁恭敬有礼:“姚小姐来了。”
姚茶提着裙角一步步走上青石台阶,红门铜钉豹头环,绿色琉璃瓦熠熠生辉,门前青砖街开阔整洁。姚茶笑笑,玲儿拿出两把铜子打赏看门人。
另有门子早就机灵的进去通报,姜采萍先急匆匆迎出来,如今她是内院管事妈妈,身上暗绿锦缎就是一般富家太太也比不了。
“麦穗这两天怎么样?”姚茶边走边问。
姜采萍眉目暗淡,摇摇头低声:“才不过七八天,衣裳穿在身上都是松的。”
“你家侯爷呢?”
“去柳江河堤了,侯爷脸颊眼眶也塌下去了。”姜采萍忧心忡忡,那么好的两个人遇到这叫什么事儿?
姚茶眉目收敛心底沉沉的,沿着抄手游廊绕过一重重屋宇。麦穗没住正屋住在偏院花园里,花园引着一条活水小湖假山绿树。为了讨麦穗喜欢,园子里种的都是北地树:榆树、槐树、梧桐树。
陈长庚说住在这里,眼界开阔姐姐心情好。
姚茶沿着鹅卵石路,走到麦穗屋前,屋前明黄金菊一丛丛灿烂,红柱绿窗波浪形卷棚顶。姚茶暗自叹气,陈长庚真是费心思。
走进屋看到麦穗姚茶不可遏制心疼,那样有活力的女子,现在一个人背对门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挥手让丫鬟们退下,姚茶走到床边坐下,静静看着麦穗瘦削身形。
麦穗听到轻微脚步声却听不到人声,没什么精神转过头一愣:“茶儿来了?”说着便要起身,姚茶连忙扶她起来,一边对外吩咐:“送些茶果进来。”
锦绣两人心里一松眉色融解几分,轻盈迅速一个送上热毛巾,一个送来红枣茶。
麦穗推开姚茶端起茶盏喝一口:“我没那么柔弱,不要担心。”姚茶看着麦穗肩头瘦骨不说话,心疼的目光让麦穗终于无力,微微低下头。
这样沉默柔弱的麦穗让姚茶想哭:“穗儿……”伸开胳膊把麦穗揽进怀里,那个曾经胖墩墩生机勃勃的小丫头,现在瘦的让人心疼。
麦穗温顺的依在姚茶怀里,外边绿树浓浓菊花灿烂,屋里静悄悄姚茶抱着麦穗。不知多久麦穗干枯的双眼流下一行泪:“长庚不肯合离。”
“他那么爱你,你怎么忍心合离?”姚茶顿了一会儿“我听说黄翠容在海慧寺不安分,跟一个华衣公子跑了。”
哪儿的公子能看上名声不好的尼姑?必然是陈长庚手段,舅舅家外孙女不好收拾,一个不见踪影的尼姑,结果就全在他手心里攥着。
麦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青合老家。”
“你让陈长庚怎么办?”姚茶问
长庚怎么办?眼泪仿佛流不尽,那一天争执之后,陈长庚请假在家日日陪着她,可河堤工事离不开他,以至于圣旨下来让陈长庚去上值。
烟州城更是传的纷纷扬扬,说慕侯大智大勇唯独眼瞎看中不孕村女,昏聩上头不顾百姓死活。麦穗怎么忍心让陈长庚被人耻笑诟病,更何况修河开渠关系百姓生死富足,她答应在家等他让他好好当值。
可是长辈们往往对着她欲言又止,可是爹娘在天之灵看着她。煎熬、煎熬,麦穗第一次尝到什么叫身不由己。她不能让爹娘绝嗣,她丢不下伤心哭泣的陈长庚。
姚茶抱着麦穗心沉静又疼痛:“让我去试试。”
试什么?心仿佛被一根长针扎下去,尖锐的疼痛让人颤抖,麦穗依在姚茶橘子香味的怀里,久久、久久轻轻点头。
姚茶轻声:“你让他在凌风阁等你。”凌风阁也在花园,不过在湖的另一边,是个四面透风的水榭。
陈长庚回来听说麦穗约他到凌风阁喝茶心里一喜,姐姐想通了?
麦穗缩在床上不肯下去:“你去就好了,我不去。”姚茶给麦穗扶好头上发簪,温声相劝:“穗儿你得去,任何事情都要有结果。你去听一听,陈长庚肯纳我,那么就像以前我说的等我有了孩子再不见他,如果他不肯纳我……”
姚茶微微挺起胸像是要抉择什么:“他要是不肯,你也要听明白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然后再做决定,总这样窝在家里痛苦有什么用?”
没用,麦穗眉目藏着哀痛从床上下来,不管什么结果她都必须勇敢向前。
姚茶领着麦穗往凌风阁去,这一次要么成功,心念一闪而过姚茶微微挺胸目视远方;要么成仁,让麦穗明白陈长庚有多爱她。
陈长庚满怀期待,却看见姚茶一个人迆迆然走进水榭,眉目冷淡下去:“你怎么来了?”
姚茶迎着秋风亭亭而立,身姿仿佛风中绿柳摇曳动人,唇角噙一抹芙蓉浅笑:“她叫我来的,你该知道她的意思。”
陈长庚转身就走,态度冷漠:“我不知道。”
姚茶移步挡住,淡笑:“她要我替你生个孩子。”
“不可能”陈长庚周身弥漫冷肃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姚茶浅浅笑着,细看陈长庚没有一分融化的眉目,说不上难过不难过,但是心里再没负累轻松极了。眼睛慢慢向后示意,然后微笑看向陈长庚:穗儿在呢,给你一个机会剖析自己。
陈长庚惊讶忍不住错过姚茶,瞄一眼水榭外假山。
姚茶笑着似乎无意挪开步子,把窗边让给陈长庚:“你真的爱她?陈长庚聪明、俊美、性子沉静,和麦穗完全不同,只因为这场乱世你习惯她的陪伴,还有报恩而已。”
姐姐在呢,陈长庚清淡一笑走到窗边:“姚小姐把我想得太高尚,我如果不爱姐姐绝不会娶她,给她钱财安身就好。”
“你说得对没有这场乱世,我不会爱麦穗入骨,因为这场乱世我看到她最美的品质,大智若愚坚韧乐观,我爱她。”
“骗人既然爱她怎么什么都不告诉她,你在姚家跟辛山散人私下学习她不知道?”这事姚茶也是在陈长庚出征后才想到的。
陈长庚转身看着假山笑意温柔:“那是因为我傻,”嘴角笑意慢慢泌出甜蜜,“姐姐总说我是小麦地里的大麦早熟”往事桩桩在眼前,那点甜像是软软蜜糖一点点溢出来,连四周的风也染上甜味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姐姐的?”陈长庚自问自答“九岁,不敢相信?那一年我们从姚家回来,那么勇敢乐观的麦穗一个人趴在娘坟上偷偷哭。”
假山后的麦穗眼眶又红了,那是她幼时最伤心的一次。
“即便是哭她也要笑,笑着说她有多聪明,笑着说她一定会把我带大,想让天上的娘放心。”陈长庚眨眨泛起薄雾的眼睛,轻轻抬头看天,那些艰难那些酸涩。
“你们只知道姐姐有多坚强乐观,
却不知道她坚强之下有多么脆弱,”那份脆弱美的惊心动魄,美的让陈长庚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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