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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还没说什么,远远就看到柳还行他们过来了,便即刻收了刀迎上去。可杨、柳二人并未看到她,而是直直疾步出了马场。

“顾大人没事?”

“有事,要快找大夫才好。”李柽朝周缨重重点了点头,语气正经又严肃。

这时柳仁也凑了过来,周缨一记眼刀就剜向他,吓得他一个寒噤,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他的小厮秋收。

“……快,秋收,把马车牵去,叫顾大人坐马车好快去医馆!”柳仁踢了秋收一脚,秋收飞快地行动了。

周缨见柳仁这回竟然懂得补救了,便懒得再与他计较,抬脚也出了马场。

“哼!”

阿宁朝柳仁哼了一声,也抬起小短腿快步跟了上去。

柳仁将手上的箭矢一扔,见身旁已无人,便狠狠白了不远处恭敬站着的马师傅一眼,抬脚也准备离开。

“诶,大人,还没付钱!”马师傅虽然不明所以,倒还是没有忘记要账。

“我不是付了吗?”他明明进马场就付了一锭银子啊!

“那个,是周大人他们没有付钱……”

“给给给,哼!”

柳仁扔过去一锭金子,气哼哼地走了。

“大人,慢走!”

马师傅用袖子擦了擦那锭明晃晃的金子,心里乐开了花,这柳太师的儿子就是大方!

顾府门口,有两个身影焦急地朝门外的街道张望着,是刚到京城的书童春生和冬暖。

“我家小姐回来了!”

“我家少爷回来了!”

甫一听到车轱辘的声音,眼见那前头驾车的俊俏公子正是柳还行,两个人不约而同惊喜出声。

“小姐!”

顾兰亭才勉力从马车上下来,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喊,她惊喜地回头去看,冬暖已经朝她飞奔了过来。

“冬暖!”

冬暖不只是她的书童,更是与她情同姐妹,许久未见的两人抱在一起,立时便红了眼眶。

“小姐这是怎么了?胳膊上也是?”良久,抱着的两个人松开,冬暖才看见顾兰亭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又急急去看她身上是否还有。

“没事的冬暖,今天去西郊骑马,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了,已经看已经看过大夫了,大夫说只是皮外伤,不用担心。”顾兰亭拉下袖子盖住伤痕,对冬暖笑起来。又看了看冬暖身旁的春生,两个人都还是老样子,健康活泼。

见自家小姐还如旧日般灿若春花地笑,冬暖这才放心一点儿。

两个人拉着手往府内走去,边走边说着话。

瞧春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冬暖,柳还行敲了一下他的头。

“嘶,少爷……”春生摸了摸头,这才看向自家少爷。

“春生嚯,你怎么也来了?不是只让冬暖来吗?”

“这不是……想少爷你了吗,怕你过不好,想过来照顾你。”一向油嘴滑舌的春生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你又在骗你家少爷了啊,我可一点儿都不信。怎么着,我和兰亭走的这几个月,你天天跟冬暖在一起还没把她拿下?”柳还行揽着春生肩膀,笑着问道。

“哎呀,少爷你说什么呢,叫冬暖听到了不好!”

春生这下却害羞起来,耳根子都红了,不欲再跟他家少爷说话,快步跑了。

“改天教你追她啊!”

柳还行大声喊了一句,春生生怕前头的冬暖听到了以为自己跟少爷又在搞鬼,跑得更快了。

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晚上冬暖做了地道的绍兴菜,四个不分主仆,一桌吃着,其乐融融。

“冬暖春生,你们来了这里,不知柳伯和柳婶儿如何了?柳伯的腿疾可好了?”柳伯和柳婶儿是柳还行的爹娘,他们一向把顾兰亭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她与他们感情很深。

“不瞒小姐和柳少爷,本来你们走了之后,老爷都下不了床了,可后来镇子里来了一位谭神医,自己上门来要给老爷治病,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骗人的江湖术士,没想到他就开了一剂方子,竟然把老爷给医好了!”

“对,那谭神医可神了,现在老爷去庄子里都不用人跟着了呢!”

“谭神医?京城也有一位谭神医,不知是不是同一位呢?”柳还行想起来,上巳那回来给顾兰亭治风寒的神医就姓谭。

“是吗,听那谭神医倒说的是一口正宗的绍兴话,不知道是不是呢!”

“谭神医那回没说什么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柳还行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

“上回,哪回?”顾兰亭也听说过谭神医,据说他曾是宫里太医院的院判,她在想柳还行什么时候见过这神医了。

“就是你感染风寒那回,阿宁……她哥哥带来的谭神医。”

顾兰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李和昶既然是皇亲贵胄,那么能请来谭神医也不足为奇。只是为她一个小小的风寒,便请了谭神医,是否太大材小用了?

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水运贸易

顾府湢室。

有冬暖在一旁服侍,顾兰亭这才好好洗了一个澡。不用担心谁进来,也不用担心擦背的问题。

烟雾缭绕中,她突然想起自己上回洗澡李和昶闯进来的场景。

她记得他眼睛里灼人的光,动人的痴恋,记得她用胰子砸他时他不合时宜的镇定,猝不及防的慌乱。

看着案上的胰子,她缓缓笑了,脸在雾气蒸腾中,更红了。

“小姐,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你快帮我擦擦背。”

顾兰亭脸上笑意并未消减,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冬暖,不叫她看到自己的神情。

“小姐你束胸是不是箍得太紧了,连这背上都有淤痕了?”顾兰亭背上的红痕冬暖看着便觉得心疼,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睛。

“没办法,翰林院里都是男人,我怎么也得防范着。”

“小姐等着,我待会儿便去给你做个舒服的束胸来。”冬暖是个行动派,说着便已经在考虑用什么料子了。

“冬暖,我习惯了不疼的,不用这么急,反正你以后都在我身边啊!”

“好,我先给你擦背。”

冬暖避开淤青的地方,不轻不重的一下一下给顾兰亭擦着背。以后她是都在她身边,可她多希望,她能代她受这些苦啊。

她本该是众人捧在手心的明珠的,奈何浴血以后,蒙尘隐落。

不过,既是明珠一颗,纵被尘劳关锁,也终会有一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洗沐罢,两人同榻而眠,说着小话儿。

“冬暖,你来了这里,流觞坊和兴怀楼可安排好了?”流觞坊是酒坊,兴怀楼是酒楼,它们前身曾是沈家的钱庄,顾兰亭辗转从官府那里买下,改了名字,扩了规模,如今两家铺子经营已步入了正轨。

“当然,一切都按小姐说得安排妥当了。兴怀楼由柳老爷和夫人管着,流觞坊我安排了酒酒在那里,她善酿酒,又严谨认真,酒坊现在正蒸蒸日上、日进斗金呢!”酒酒是真正的顾兰亭的表姐,也是柳还行的嫂子,她虽不知这个顾兰亭不是真正的顾兰亭,但对这个“表弟”很好。

“嘿嘿,冬暖,赚钱真好。”

“是啊,小姐。”

冬暖原名何冬儿,本来是沈家钱庄一位账房的女儿。沈家于她爹娘有救命之恩,她儿时也有幸做过沈兰亭的侍读书童,与她很是亲近。沈家灭门之后不久,冬暖的爹娘也死了,临终前他们告诉她小姐没死,后来她便果真辗转找到了沈兰亭。

沈兰亭成了顾兰亭,也继承了顾家的产业,冬暖善算账,便做了顾家的管家,替顾兰亭打理家务和顾家的一些小铺子。

她心知顾兰亭有心恢复沈家的昔日辉煌,便仔细经营,陪着她一点点把顾家的小小家业做大。

“那……小姐,下一步咱们是不是要找路子把沈园买下来?”冬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了,她是怕沈园二字勾起顾兰亭的伤心事。

“买得下来吗?”沈园是当年沈家的私学学堂所在,位于绍兴城郊之外,避开市井,环境静谧,顾兰亭曾在那里读过三年书。

“买得下来的,只要给得了足够的银两,官府不会不卖的,反正他们空着也是空着。”

“买得下来,可我就怕银两不够,酒坊和酒楼还有顾家的小商铺加起来顶多月入不过千两,哪里抵得住户官他们狮子大开口?”顾兰亭虽人在京城,但对顾家的账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不过走了几月而已,盈余不会增加太多。那沈园,想来没有万两白银,官府是不会松口的。

“小姐,说到这个,我要告诉你一个莫大的好消息,我们现在至少月入三千里两哦!”冬暖侧过身面对着顾兰亭,她笑着,黑暗中一双眸子正熠熠生辉。

“这么多?为什么?”顾兰亭又惊又喜。

“年前小姐不是叫我关注绍兴的水运贸易,看有没有办法插一脚吗?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绍兴虽然水路通达,东走沪渎,南通浙境,但水运贸易却不发达,只有小部分商贾通过运河把商品外输到别的州府或者南蛮、富桑等地,以此牟利。春上小姐走了之后,我便依小姐的想法试了一下水,把我们绍兴本地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等物运往富桑,再把富桑的珠宝、香料和药材运回来,我来京城前不久我们的商船才回来,只算卖出去的,头一回就净赚了三千两啊!”冬暖讲得眉飞色舞、两眼放光,甚至还用手比划起来,好像三千两银子就在她面前一样。

“不错,冬暖果然有经商头脑!”

“不不不,小姐,是你有经商头脑。”

“出了绍兴,水上行船不易,冬暖,你找镖局运的货?”水上贸易这事儿顾兰亭当时只是提出了设想,觉得实施还有诸多问题,没想到冬暖竟然真做成了,她要细细问她是怎么实施的。

“当然不是,镖局不轻易出海,而且还贵,我便自己找了护卫队,那些人都是武夫,又善水上作业,所以第一次出海很顺利。”

“那不是没有自己人?”

“有的有的,春生就跟去了,而且那……护卫队的高头领跟我们打过很多交道,相对比较放心。”

说到那队长,冬暖顿了一下,语声低了下来。她本来怕商船里自己人少,春生他们压不住一群武夫,可能会出事儿。可高头领的出现,打消了她的隐忧,让她确信,此次出海不会有任何问题,护卫队不会压不住,更不会有人抢货。

可高头领的出现虽解了她燃眉之急,于她而言,却是不善。

“看来这水运贸易之事确实可行,也不枉费我一番思量。至于护卫队,我们日后可以自己组建一个……”

顾兰亭并未察觉冬暖的异样,关于水上贸易,她还有许多想法要一一同冬暖道来。

月上中天,四周寂静。看着身侧的顾兰亭已入酣梦,冬暖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下了床。

杏花已落,杏叶正繁。冬暖在院中杏林之外站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听得一阵风声,她转身去看,那人果然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来人一袭黑衣,正是冬暖口中那护卫队的高头领。黑衣如墨,却掩不住他脸上笑意,他以为冬暖在等他。

“就是知道啊!今次我又有什么任务?”高头领深夜来找,冬暖以为上面又吩咐了什么任务。实际上,她只想好好待在顾兰亭身边,什么任务都不想接受。

“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并非上面吩咐了什么任务。

“什么?”冬暖恍惚间没有听清。

“没什么,没有任务,这一路舟车劳顿,你要好好休息。”

高头领伸手拍了拍冬暖肩膀,没再说什么,飞身离开了顾府。他只是想来看看冬暖,看她安全到达顾府他便也放心了。

看高头领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冬暖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睡觉了。

黑影一路驰往了皇宫。

御书房。李勖正假装自己在批奏折,其实,面前的折子他早就批完了,他只是不想回寝宫而已。

因为他知道母后为他准备了美人,此刻怕是已经在他床上了。

这一切都拜阿宁所赐。

今天下午,他与母后、太保周勃一同在畅春园里饮茶。阿宁冒冒失失便闯了进来,开口更是无遮无拦。

“皇兄,你的顾……顾大人出事了!”阿宁明明都看见母后了,却还是把话说完了。

“什么事?”李勖罔顾太后和周勃登时变了的脸色,起身急急问道。

“就是……坠了马,受伤还,还挺重的。”

听闻顾兰亭受了重伤,李勖闻言就要走,连一声招呼都顾不得打。

“阿昶,你给我站住!”太后厉声叫住了他,又问阿宁道:“阿宁,你说的顾大人可是那状元郎顾兰亭?”

“回母后,正……正是顾兰亭。”阿宁怯怯地看了一眼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停下脚步来的皇兄,却是实话实说了,她这分明是在害他。

这下,李勖好男色这事儿彻底坐实了。

“皇儿,上次周太保同我说我还不相信,你怎生这般糊涂,你这样,我大顺还如何百代绵延、福泽天下啊?”太后语气愠怒,她儿子可是天子,怎么能喜欢一个男人?

“……”李勖无话可说,他总不能说顾兰亭是女儿身,这样她会被杀头的。

“我说这几日罗士奇那厮怎么老是夸顾兰亭,原是为了合皇上的意思,皇上,这样可不行啊!”周勃也是苦口婆心,以教训晚辈的语气附和着太后。

“……”李勖再次无话可说,他也不知罗首辅为何对顾兰亭青睐有加,可这的确不关他事儿啊。

听得母后和周勃轮番说教皇兄,阿宁暗暗在一旁偷笑,她心想,估计皇兄要被迫“回头是岸”了。

周太后再次提出要为李勖选妃,李勖也再次严词拒绝,最后差点儿气晕太后,一场说教到此才结束。

母后不允许他出宫,他便避去了御书房。

这一避就是整整一晚上,导致他一晚上没睡好,生怕御书房里也有母后送的女人。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李勖好几次都差点儿忍不住要打呵欠,可上完朝,母后竟然还要压迫他,叫他和阿宁陪她去城外礼佛。

他知道,母后不过是想找慧极大师给他洗洗脑而已。

他就任他们洗脑了,反正他是不会被教化的。

☆、修纂圣典

晨光熹微,晓雾朦胧。门前娇花凝玉露,风摇落落向天揖。

翰林院内,李柽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站在登瀛门处等顾兰亭。因坠马的事,顾兰亭请了两天假,今天便会回来。现下他主导的圣典修纂事宜正到关键时刻,他要早日同顾兰亭说好,叫她过来帮他。

“李兄怎么这么早!”坠马那回李柽救了自己,顾兰亭心里对他放下了一些芥蒂。

“不早怎么能第一个看到顾兄你,不知你身上伤可好了?”

“劳李兄挂心了,皮外伤而已,又休息了两日,好得差不多了。上次多亏你出手相救,不然我怕是翰林院都来不了了,多谢。”

顾兰亭俯首作揖,李柽拉了她起来,两手相触,一冷一热,竟叫李柽没由来的颤了一下。顾兰亭倒没察觉这些,神色淡然,与李柽一同往翰院内走去。

“顾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

“李兄言重了,只要我能做的,我必答应,你且道来。”

“想来顾兄也知道,修纂圣典之事实在繁杂,我与手下众人都是新手,应对此事十分吃力。我闻你整理藏书库一事完成得甚好,想来对各类典籍也十分熟悉,不知可否过来帮帮我?”

李柽说得诚恳,顾兰亭自是不会拒绝的。况且修纂圣典本就是整个翰院的任务,她同为翰林官,自是要出一份力的。

“只要李兄不嫌弃我手慢,我自是十分愿意的。左右我们典籍已经整理完了,我叫遇安还有书吏们都参与进来。”

“那便甚好,甚好。”

“一会儿我便去同两位学士讲,李兄且等我。”

顾兰亭微微笑了笑,温柔又美好,李柽有些恍惚,他试探着开了口。

“兰亭,莫李兄李兄的叫我了,没由来的生疏,叫我李柽,或者同你第一次见我时那样,叫我李怪亦可。”凡是认得他的人都可叫他李兄,他可不觉得这个称呼亲近。

“李怪?噗嗤~”

听到这个名字,顾兰亭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当日还在贡院之时,李柽的房间就在顾兰亭临侧。她初初不认识李柽时,看他门前的挂牌,以为他叫李怪,还当众叫了他的名字,闹了一场笑话。事后顾兰亭道了歉,倒没再记着这个事儿,李柽却是记了许久。

“在下李怪,还请多多指教!”李柽笑道。

“哈哈,好~”

她眯眼笑,晨曦的微光打在她脸上,映得她眉目生辉,明媚动人。

李柽是第一次见顾兰亭这样笑,以往她都是极矜持的,都只是淡笑,想来是他将她逗笑了,可真不容易。

他也笑,右手装作很自然地样子搭上了顾兰亭的肩膀,同她一道往里走。其实他抬手之前,犹豫了再三,斟酌了再三,他生怕顾兰亭避开。

这回顾兰亭没有刻意避开,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脸上还是微微笑着。

李柽心里大喜,她对他好像没有那么疏离了,是否意味着他终于跟杨遇安站到了同一个位置了呢?

直堂吏王义见到李、顾二人勾肩搭背地进来时,惊得手里的扫把差点儿没拿住。他不是惊讶这两个人的亲近,而是惊讶于……顾修撰怎么这般娇小?这模样竟像是在李编修怀里一样,好像不太好。

“两位大人早!”

见王义惊讶的样子,李柽放开了手,顾兰亭这才松了口气,天知道,她内心是拒绝的。

“诶,怎么有一支杏花?”顾兰亭画了卯,转身发现自己公案上有一支粉白的杏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娇艳欲滴。

“我来扫洒时大人案上便有了,如今已至夏初,也不知哪里竟还有杏花呢?”王义答道。

“有的有的,京城外有一大林古寺,位于高山之上。寺内有一杏林,五月才开杏花。”李柽看了看那杏花,解释道。

顾兰亭点了点头,找了个花瓶把那杏花插上了。她拨弄着花枝,心里想着,是谁一大早送来的这杏花呢?

请示过覃辉、姚东宇两位学士之后,顾兰亭和杨遇安便正式加入了修纂圣典的队伍当中,李柽给他们分配了任务。

顾兰亭的任务是比照旧制条例去各本典籍里查阅,依照典籍比对后,对条例进行重修增补,并注引出出处。

经历了典籍整理一事之后,顾兰亭对那些史籍、典章、律例有了基本了解,故而很快便上了手。

编检厅内,正午的暖阳悠悠洒进来,书卷翻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忙碌之间李柽抬眼去看顾兰亭,还好,她面前堆成小山的卷宗没有挡住她。她正伏身桌案,奋笔疾书,面前那枝粉白杏花迎着阳光开得正好。

娇花映妙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这修条例每日是有固定任务的,每人必须修四条以上,完了还要拿去给覃学士检查。

到了下午散值之时,顾兰亭第五条还有一点儿没修完,便留下来准备修完再走。除了她之外,还有好几个翰林官也没有修完,都在奋笔疾书。

因为已经散值了,编检厅里气氛也轻松了一些,伏案疾书了一天的翰林们边动笔,边说着话。说是聊天,其实更多是抱怨。

“这抄录典籍,注明出处之事可是折磨到我了,前半生写的字都没有这阵子多!”

“唉,我可从未想过寒窗苦读数十年做了翰林官竟然是来抄书的!”

“我倒是羡慕那些去户部、吏部的同榜进士们了,就算是去做一个小主事,也是富得流油的差事啊。那跟我同乡的户部主事李延昌,如今都在城西买了一个大宅子了啊!”

“主事左右不过六品、七品,跟我们差不多,当真这么多钱?”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很有钱就是了。”

顾兰亭听着几人提到李延昌,心中起了疑惑。照理说他才上任户部不过两月,不该这么有钱啊?

不过,户部掌管户籍财政,富得流油那倒是真的。若说李延昌从中刮取了一点儿,也是有可能的。

顾兰亭正思虑间,不知不觉众人话题竟落到了她身上。

“顾修撰,你本来可以不用修典的,怎么也揽了这档子事儿?”他们都好奇,别人都避之不及,怎么她还往这儿凑?

“我们都是翰林官,食君之禄,总该忠君之事。况且,多读些书,多写些字,也未尝不是好事。”

“顾修撰倒是豁达,当真是放旷出烟云,萧条自不群了!”

这时,众人听得一道洪亮的声音由远及近,住笔去看,是覃学士来了。

“见过覃学士!”众人齐齐道。

“顾修撰,条例写得如何了?”

“今日且修了五条,烦请覃学士过目。”

顾兰亭恭敬地把条例递过去,覃辉看到那字时,先是一惊,即刻便恢复了平静。

他抬头看了顾兰亭一眼,想不到她的字还真同皇上如出一辙。

覃辉细细去看顾兰亭写的五个条例,每一条都比旧条例内容丰富了许多,细节也详实了许多。

譬如典籍里哪一段话引自大顺多少年的诏令、律令,哪一处描述有错误、错在哪里,或者哪两本书叙写内容有所冲突、为何冲突等等,她都事无巨细,一一罗列了出来。

覃辉本来还想批评顾兰亭效率太低了,李柽一个编修,一日尚能修八条,而她一个修撰,还加了班却只能写五条。可看她写得如此细致,如此严谨,他批评的话便全说不出口了。

“贡艺既精苦,用心必公平。顾修撰果然不愧是状元郎,这般细致用心,让老夫都有些自愧不如啊!”

覃辉脸上堆了笑容,竟是异乎寻常的和蔼起来。他不只是自愧不如于顾兰亭的细致,他更惊讶于,对于李柽所托之事顾兰亭尚能如此用心,可见她胸襟。

她这样的人,日后在官场,必能如鱼得水,也必将会成为李柽,甚至是杨遇安他们二人,青云路上的强劲对手。

毕竟,首辅的位置只有一个。

顾兰亭交完条例以后,便准备回去了。走至登瀛门,她想了想,又折回来把早晨那只杏花连带着花瓶带走了。

“顾大人看来很喜欢杏花?”经过编检厅的直堂吏王义看顾兰亭拿着今早的杏花,问道。

“喜欢啊,除却杏花爱高洁,踏月谁肯来山府?老我若能惯清苦,便种杏花千万树。”

顾兰亭粲然一笑,抱着杏花出了登瀛门。

王义目送她离去,心里对这日日早至,文能理书修典,“武”能抓贼治下的状元郎更加敬佩了。

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直堂吏,可也是读过书的,听得懂顾兰亭诗里的意思。

那些高洁的花大多孤傲,除却杏花之外,谁肯踏月披星去大林古寺那山府偏僻之地呢?她若是老了,便要种个千万树杏花,照应自己清苦的日子。

别人或许不懂,可王义却有些懂了,顾兰亭的心思,似在那高位之上,又实际上却又不是。

经纶事务,汲汲于名利,想来非她所愿也。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或许才更适合她。

☆、绿鬓红唇

顾府。

晚饭罢后,顾兰亭在书房看明日要修条例的初稿。冬暖看书架上许多卷轴都落了灰,便收拾了起来。

她发现这顾府的书房很奇怪,书架上全都是卷轴,竟然一本书都没有。她好奇,便打开了其中一个卷轴,上面是一幅书法,写的是前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看那遒劲的瘦金字体,她心想是自家小姐写的。

她再打开另外的卷轴,发现写的还是《兰亭集序》,字体或偏行书或偏楷书,大同小异,都是瘦金体。

“小姐,你书房一本书都不放,写这么多《兰亭集序》干什么?”冬暖见顾兰亭此时正看着书案上那枝杏花发呆,没在温书,便出声问道。

“嗯?兰亭集序,我好像没写过,这书房我都没来过几次!”为了方便,她一般都在卧房画画或是写字,很少到书房来。

“你看,这就是你写的啊!”

冬暖将卷轴拿过来给顾兰亭看,顾兰亭不禁吃了一惊。那字迹笔法追劲,锋芒毕露如割金断玉,确实跟她的字迹如出一辙,可细细看来,却又又微小的不同。

她不禁想起上巳节联对那回李和昶的字迹,那字条她留着了,但她此时不用比对心中便已笃定,眼前这《兰亭集序》就是李和昶写的。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这……是我写的。”

“你写这么多《兰亭集序》干什么?这一整个书房,少说也有几百卷了。”

“什么?这都是《兰亭集序》?”

“是啊,我刚才翻了十几个小书阁,都是《兰亭集序》啊!”

“不可能!”

顾兰亭很是不信,便亲自去翻,一个书架几十个书阁翻下来,还真的都是《兰亭集序》。

这都是李和昶写的?

“不对啊小姐,这卷轴有新有旧,有的还泛了黄,像是有些时日了,不该是你写的啊?再说这几百卷,一天写一卷也得一年多啊,肯定不是你写的啊!”虽然《兰亭集序》全文也就两百多个字,可她并不认为,有人会无聊到一天写个十几遍。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这宅子旧主人写的罢。我习字时师从江南大儒薛曜,说不定他也是,所以碰巧我俩字迹一样了。”

“可我记得薛大儒是不收弟子的,当年老爷上门请了三次,他老人家才来了沈园一段时间教你习字,不知这个人又是哪位呢?”

“那是我还在沈园读书时候的事了,有些记不清了。冬暖,你说我在沈园读书时,私学里可有外姓的人?”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听说沈家的私学是不会收外人的,都是沈家的后生,你的表堂兄弟、姐妹或者更小一辈儿的之类的。”

“若那人是个皇亲国戚呢?”

“小姐指的是谁?”冬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谁,我是怕京城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小姐不用担心,肯定没有的,要有早就出现了。”

冬暖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不过她并不知道顾兰亭那时都有哪些同窗,现下也只是猜测。

圣典修纂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顾兰亭每日除了要修条例,还要阅读大量的初稿和相关典籍,比她整理典籍时还要忙碌。

这一日又是酉时过后,暮色四合之际,顾兰亭才从翰院散值回去。

她走至西街,正揉了揉肩膀,哪成想猝不及防被兜头泼了一盆热水,水顺头而下,把她一身官服都淋湿了。

她庆幸还好水不烫,掸了掸衣上水渍,这才闻到水里竟有一股臭味儿,原来竟是谁家的洗脚水。

顾兰亭抬头看了看二楼,门窗禁闭,那户人家已经熄灯睡觉了,心里便不欲多计较,抬脚走了。

顾兰亭走远之后,那户人家又开了灯,有主仆二人站在窗边说话。

“老爷,这个顾大人脾气还真是好,遇事也从容,被淋成那样了也未失态。”说话的是太保周勃家的管家福伯,周福,刚才便是他泼的水,泼的是周勃的洗脚水。

“能状元及第的人,品性肯定不差啊,难不成她还能站在楼下破口大骂?”周勃吹了吹胡子。

“老爷您也说她品性不差了,还泼她洗脚水干什么?想逼她骂街?”自家老爷的洗脚水臭得很他是知道的,刚才真是不忍心啊。

“那到不是,刚好我洗完脚,刚好她又在楼下,我就是想泼一下,看看她是什么反应罢了。”

“老爷,断袖之事涉及名声,您要是真觉得她跟皇上有什么,不如以名声之事去敲打敲打她,到时也可看看她是否真在意皇上,或是有什么企图。”他家老爷怀疑皇上好男色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清楚得很。

“这事儿……我去做好吗?”他怎么感觉角色不太对?

“您是太后的堂兄,怎么说皇上也算你侄儿,作为长辈为晚辈的终身幸福操操心,怎么不好了?”福伯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那行。”

周勃也觉得福伯说得很有道理,可他还是看不惯顾兰亭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想给她使使绊子,为难为难她,看看她什么反应。至于敲打她的事儿,他还得考虑考虑时机和措辞,便容后再说。

顾兰亭并不知道泼自己洗脚水的那户人家是周勃的府邸。

接着,顾兰亭就开始了她霉运当头的日子。

继被泼洗脚水后,第二天她的公案上被人放了一盒滑虫,密密麻麻地往出爬,差点儿吓坏她。

不过,吃滑虫的人她都见过了,活滑虫她倒也没那么怕,便同王义一起把那些滑虫收拾了。

这回可把一众翰院同僚都看呆了,没想到顾修撰平时文文弱弱的,竟然连滑虫都不怕。

然,倒霉的事儿远不止这一件两件。

朝廷派人来检查圣典修纂情况,那检查官一时手滑,把墨砚打翻了,整砚的墨正好泼到了顾兰亭修的条例上,墨浸透的快,顾兰亭一天的修纂成果就那样废了。

顾兰亭欲哭无泪,但是也只能自认倒霉。没办法,人家官比她大,人家都好言好语道歉了,她只能回去加班加点重新修了。

“不得了了冬暖,这几天太倒霉了,你家小姐我要怒了!”顾兰亭拿着泼了墨的条例回了府,一进门便开始吐苦水。

“你要怎么个怒法儿?”

这声音清越明朗,竟然是好久不见的李和昶。他依旧一身白衣,轩然若举,看得她顿时不自在起来。

“……你怎么来了?”自上次他在顾府过夜之后,二人已有数日没见,一想起当日榻前情形,她不觉红了双颊。

“书案上的杏花凋了,我又带了一枝过来。”说话时他看着她含羞的脸,如那案上的杏花一样,白里透红。

“你很喜欢杏花?”

她只随口问了一句,他的答案却让她脸烫,让她无所适从。

“你很喜欢,所以我也喜欢。”

她怔忡间,他接过她手里被墨污了的条例,看她朱色官服都沾了墨迹,不禁皱了皱眉。

“这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温柔的声音,她听得惊心。

“没有,不是,就是不小心打翻了墨砚,我重新再写就是。”

“这不是又要挑灯夜读了?”虽只有几个条例,但也足足有几十页,很厚的一沓。

“那个,你……吃饭了吗?家里新来了厨子,我请你吃家乡菜。”顾兰亭本来是想赶他走的,可他对自己这般温柔,她有些不忍心。

“好啊!”

吃完饭后,李勖很自然地留下来同顾兰亭一起在书房写条例,仿佛这是他家一样。两人同坐一张书案,看他低头奋笔疾书的样子,顾兰亭赶他走的话再次被压了回去。

“李和昶,上回整理藏书库的时候,书籍编号也是你帮我写完的是吗?”

她边写边问,他亦边写边答。

“是。”

“这书房里的《兰亭集序》也全是你写的?”

“是。”

“为何你会同我字迹如出一辙?”

“你我都曾师从江南大儒薛曜,习瘦金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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