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集再次摇了摇头,他在想,顾兰亭他日若是进了内阁,看那御书房挂的都是自己的画像,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
有趣,甚是有趣。
☆、负荆请罪
顾兰亭自从上巳那晚回来之后,便生了一场风寒。这病来得又急又猛,第二天她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喉咙更是干哑难受,就好像被粗粝的沙子磨过了似的。她挣扎着起床,才发现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
“兰亭,你怎么起来了?”这时柳还行推门进来了。
“我……”顾兰亭开口,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大夫马上就来,你先躺下。”
柳还行扶着顾兰亭躺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烫得骇人。再看她脸色苍白,双唇已无血色,他心内十分愧疚。护城河水冰凉刺骨,若不是为了救他,她也不至于病成这个样子。
怪他。都怪他。若不是他惹了个美娇娥,断然不会出后面这些事情。
大夫来时顾兰亭已经又睡着了,大夫说她病势凶猛,便开了一些猛药。
所幸那药也的确起作用,顾兰亭喝过之后昏昏沉沉睡了两天,竟有了退烧的趋势,只是还没大好。
顾兰亭病的这几天,那女娇娥阿宁来过一次,她来时顾兰亭还没醒。
想及上巳那晚阿宁不小心把自己推进了河里的情形,柳还行到现在都后怕。他本来也不准备见阿宁的,可她站门外一再道歉,语气谦卑有礼得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公子,我是来向你请罪的,是我少不更事推你下水,望你见谅。”
“柳公子,是我错了,我是无意的,怪我力气太大了,望你见谅。”
“柳公子,我错了。”
……
阿宁在门外一直念叨,不多时,柳还行便听不下去了。他开门,没想到阿宁站在外面,身上竟然还背了一根荆条,旁边一群看热闹的正窃窃私语。
女的跟男的负荆请罪,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破天荒地头一回了。
“看什么看,都走都走!”
柳还行的面子马上挂不住了,他赶紧驱散众人,把阿宁拉进了屋里。
“我的大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兴师动众的?”柳还行看阿宁背的荆条,上面还真有刺,像是新砍下来的。
“跟你道歉啊!”
“谁教你这样道歉的?你那哥哥?”柳还行说着自己就摇了摇头,绝不可能是她那莫名其妙的哥哥。
“不是,我昨日新跟太……哦不,新跟夫子学了一个词叫负荆请罪,讲的是蔺相如和廉颇的故事,我觉得那故事甚好,今天便对你用了哦!怎么样,我这么厉害,你就原谅我?”阿宁背着荆条,边说边眨着大眼睛,神情认真极了。好险,她刚才差点儿说成太傅了。
“哈哈,好,我原谅你。先把这东西取下来,别扎到你。”
柳还行帮阿宁把荆条取下来放到一边,给她倒了茶水,让她坐下说话。
“谢谢你,你真好。”阿宁刚才在门外说了太多话,此时真有些渴了。
看阿宁都这般请罪了,柳还行一个男子,觉得自己不能落了下风。便站在那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开口道歉。
“李……姑娘,一直没跟你道歉,我听兰亭说我曾轻薄于你,是我醉酒失仪,真是对不住。”
“噗……”阿宁没想到柳还行来这一出,一时没忍住,喷了柳还行一脸的茶水。
“那个,我们就当一笔勾销了……给!你不用客套,叫我阿宁就好。”阿宁递给了柳还行自己的帕子让他擦擦脸。
柳还行忿忿不平地擦着脸上的茶水,他很无奈,为什么他就天天遭受无妄之灾呢?不是掉下水就是被水喷?
“那个,顾兰亭顾公子呢?”阿宁一直没看到顾兰亭,早就想问了。
“他感染了风寒,正在隔壁休息。”
“啊?我要去看看他!”阿宁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顾兰亭受不得风,风寒又易传染,柳还行只让阿宁在窗外远远看了几眼,不准她进去。
“顾公子他吃药了吗?”
“当然。”
“那他怎么还不好?看来我得从我家里拿点儿好药过来给他治病了。”
“你家是哪儿的?”
“我家……是开药铺的。”
柳还行正低头想着京城哪家开药铺的姓李,想来想去,他对京城也不熟,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阿宁,她人已经风风火火下楼了,倒真是要回家拿药的样子。
不过阿宁当日并没有再来,当晚她那哥哥却来了,带了大夫来看了看顾兰亭,开了药就走了。柳还行见那大夫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京城第一明医谭佬,便很是听话地用了他的药。又过了一日,顾兰亭果然退了烧。
顾兰亭挣开眼睛,感觉自己刚才被困在了梦魇之中,醒来一身的冷汗,却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她起身下床,赤脚踩在花梨木铺成的地板上,往梳妆台而去。乌檀木妆台上,一面铜镜,映出她清婉美丽的脸,看面上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了。
她给自己把了把脉,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想来大病已愈。
她扭头看窗外,昏昏黄黄的阳光照进来,暖意融融的。她轻声叹了一句,可惜这大好春光,竟都待在屋子里养病了。
“笃笃……笃……”
这时候柳还行听到屋内动静,敲门进来了。
“兰亭啊,你终于醒来了,正好,我这药也熬好了,你快喝了!”
顾兰亭点头,乖乖喝起药来,喝了一口,随即皱眉。她知一点儿药理,觉得这药不对,跟前几日喝的好像不一样。
“这药是……换了一个大夫?”
“这药,是,是阿宁送过来的。”
“阿宁?”
“是,阿宁那日来跟我请罪来了,听说你病了就给你拿了药。你可知她是怎么请罪的?”
“怎么?”
“她学了那廉颇,背了根荆条,在我门外拱手作揖,连声道歉呢!”
“噗嗤……想不到她也是……可爱得紧。”听柳还行这样说,顾兰亭不由地笑出了声,她心里也不怪阿宁了,毕竟人家还只是个小姑娘。
“对了,她说她家是开药铺的,所以给你拿了上好的药材。”
“哦。”
顾兰亭摇了摇头继续喝着药,依她所见,那两兄妹绝对不会是开药铺的这么简单。自己学药理不过半年多,身上都有些药香。反观那阿宁,身上无药香不说,十指纤纤无茧、柔润如玉,根本不像是碰过草药的人。看她年纪也已及笄了,总不会家里什么都不让她碰!
还有她哥哥李和昶,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连衣衫上都带着不可逼视的荣光,教人没由来地敬畏,更加不会是什么凡夫俗子了。
“兰亭,你认识阿宁那哥哥?”
“有过一面之缘,上巳那晚对对子,便是与他对的。文采,甚是不凡。”
顾兰亭说完良久没听见柳还行答话,回头看,他去给她拿鞋子去了。
“快穿上,你这风寒还没好全,不能冻着。”
顾兰亭乖乖穿上了鞋。
“我想……洗个澡。”她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央求。
他们此行没有带丫鬟仆从,她又是个女子,倘使要沐浴,便只能让他受累,叫他抬水,还要他守在门外放风了。
“好。”
雾气蒸腾中,顾兰亭褪去一身束缚,将身体浸在热水之中,直至水没至头顶。良久,她从水中探出头来,身体已是软绵绵、通体舒泰了。她这才感觉这几日的刺骨寒气,真是离她远去的了。
她心中舒畅,整个人便轻松起来,很是愉悦地拿起沐浴用的木瓢,一瓢一瓢舀起水慢慢的往自己身上淋着。
柳还行守在门外,看着楼下中庭中熙熙攘攘、大声说话的客人。他没注意,楼侧一抹月白身影,缓缓上了楼。
“呆子,再帮我提一桶水。”
“好。”
听得门内传出的声音,柳还行便又下去提水了,走之前还把门锁虚虚挂上了。
柳还行是从另一侧下楼的,并未遇上来找顾兰亭的李勖。
李勖见那门挂了锁,迟疑了一会儿,抬手扣门。
“笃笃……笃……”
听得两短一长的敲门声,顾兰亭以为是柳还行回来了,心里还纳闷儿他提水怎么这么快,莫不是给她提了一桶冷水?
“你进来,把水放在门里面,我自己来拿。”
李勖以为顾兰亭把自己当成送水的店小二了,笑了笑自顾自地推门进去了。
他没想到,里面的人在沐浴。
隔着绣花屏风,只见佳人轮廓影影绰绰,三分真七分幻,却也美得让人沉醉。
李勖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这时顾兰亭发现声音有些不对,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看。
“你怎么……”她本来准备问柳还行怎么还不出去,一见来人是李勖,生生闭了嘴。
她眨了眨眼睛,殊不知她此时香肩半露,整个容色尽已落在了来人眼底。
他移不开眼。
眼前人冰肌如玉,晶莹剔透,红粉香腮如凝新荔,玉山瑶鼻似腻鹅脂,唇色朱樱,让人见之忘忧,见之忘俗,见之忘我。
他不想移开眼。
隔着水雾,顾兰亭觉得李勖眼睛里有些潮,像是有光在流淌,那光热得灼人得紧。
顾兰亭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样傻乎乎地跟李勖对视了那么久,好半天她才后知后觉缩回头,用力抚了抚心口,她真怕自己的心跳出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拿起木瓢大力扔了出去。
“哐当!”
“公子该出去了!”
李勖没想到里面的人来这一出,一时没想着要躲,那木瓢正中他心口,疼是不疼,衣服却是浸湿了。
可他全未在意,还是看着屏风里的人。
见屏风外那人没有任何动作,顾兰亭又羞又怒,将那洗澡的胰子也往那人身上扔去。
“快出去!”
这回李勖长了记性,伸手想去接住那胰子,没想到那东西太滑,不仅没接到还叫它砸到了自己脸上,上面的皂水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嘶……”
听得李勖呼痛,顾兰亭探出头来瞧了一瞧,外面那人正慌忙揉着眼睛,惹得她不禁笑了起来。
“那个,快出去洗一下,眼睛瞎了可不好……”
☆、媒妁之言
柳还行提水上来时便见得李勖从顾兰亭房间里匆匆出来,他心里一惊,还没想好问什么,那人已下了楼。
他进门,发现顾兰亭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梳头发了。他急着往前走,差点儿踩到屋中间的胰子,踉跄了一下。
“你们……怎么回事?”柳还行默默捡起脚边的胰子,还有木瓢。
顾兰亭有些心虚,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他不会,不会看见你洗澡了?”想到这个,柳还行惊得跳了起来。
“那……还不是怪你。”
“怎么能怪我呢,你不是叫我去打水吗?我都没看到他,诶,他来我怎么可能没看到他呢?”柳还行开始日常摸头纳闷儿起来。
“算了,也没看到什么。”顾兰亭接过那木瓢和胰子放于案上,想了想,还是出声问了。
“你说,我以前……认识他吗?”
“不认识啊,哦不,我不认识他,你……应该也不认识他。”
“可我觉得他认识我。”顾兰亭语气严肃起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那他是认识顾兰亭还是沈兰亭?”柳还行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因为他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顾兰亭的身世了。
“我也不知道。”
顾兰亭摇了摇头,拿着东西出去了。柳还行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没由来的心痛。像是有什么往事压在心口,重重的,那是顾兰亭的往事,他在替她心痛。
她只是一个女子,本不该背负那么多的。
顾兰亭病好了,便又开始准备策论,每日俱是闭门读书,从《治安策》到《治安疏》再到《酌古论》,她读了一遍又一遍。
而柳还行则是继续浪荡逍遥,时不时地出去喝喝小酒,看看景色。
他大概是这届贡士里面最轻松的人了,因为他其实并不想要那个功名。
他家里很富,可以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首富了。他吃喝不愁,进京赶考,全为了陪顾兰亭这个女扮男装的发小。
他得护着她,不能让她出事情。虽然……好像每次都是她护着他的样子,连掉下水了,还是得她去救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发小也没什么不好。她将来平步青云了,他也跟着沾光啊!
寒潭酒楼。
这是京城最贵的一家酒楼,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御贡的寒潭香。而且每日只有二十坛,先到先得。自从那一日在太傅府喝了寒潭香之后,柳还行便垂涎得紧,每日都往这酒楼跑。
要知道,他这一生除了酒,别无所好了。
可是,他十回来,十回都没有买到酒。
这日他好不容易抢到了最后一弹,可来了一个公子哥儿,非要拿走他的酒。
“识相点儿的赶紧滚,这酒是我的了。”
那人伸手去拿酒,柳还行往后一退他便扑了空。柳还行不欲理这纨绔,自顾自往外走去。
“拦住他!”
柳还行被一群小厮拦住,个个恶狠狠地看着他,这让他心里很是不悦。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我的就是我的。天子脚下,大家总是要守规矩的。”
“规矩?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跟我谈规矩?”
“你是……看你这尖嘴猴腮的样子,多半是个猴子。”
听得柳还行这话,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柳还行确实不知道面前是谁,听周围的人窃窃私语,才知道他叫柳仁,是权倾朝野的太师柳儒意的儿子。
原来是那老狐狸的儿子!
“你这厮说什么呢?来,给我打!”
柳仁一声令下,便又从外面进来了一群彪形大汉,他们个个都拿着手腕儿粗的木棍,对柳还行虎视眈眈的。
柳还行虽然孤立无援,倒也没想着要跑路。只是他没来得及找到个防身武器,棍子已经招呼到了身上。
“砰砰砰……”
那些人当头就打,柳还行虽有些功夫,但终究寡不敌众又无处躲避,渐渐地身上已经挨了不少棍子。
众人都为柳还行倒吸了一口冷气。
“啪!”
又是一棍子过来打中了柳还行的腿,痛死他了,他刚想闪身躲,不想碰到地上的板凳,眼看就要头着地了,下一秒却被人拎起来了。
“啊~”
柳还行惊呼了一声,因为拎他起来的竟然还是个女人。这声惊呼,也导致他再度没站稳,跌到了地上。
“嘭嘭嘭~”
那女子刀未出鞘,仅以掌力便将面前几位大汉摔出了几丈远,那几位大汉当即吃不住痛,嗷嗷嚎叫起来。
“大胆,哪来的乡野莽夫,敢在我京兆尹门口闹事?”
她一出声,四周顿时静了下来,连嚎叫声都止住了。声似洪钟,铿锵有力,却又极悦耳,柳还行还从未听过哪个女子有这样的声音,不禁惊奇。
再抬眼细看,那女子双眉修长,目光湛湛有神,十分美丽之中,又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又雍容华贵,让人不敢逼视。
如果他没猜错,面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女神捕,周缨。
“哟,又是你,我们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你又来坏我的事儿。我告诉你,我今天还就要闹事儿了,继续打!”
“柳仁,你打的这位可是新科贡士,要是打坏了,不知柳太师这次,还会不会来给你善后呢?”
听到这话柳还行有些惊讶,她怎么知道自己是新科贡士?
“你这娘们,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别以为……”
柳仁伸手指着周缨,话还没说完,她的刀已经架到了他手腕上。
“你别搞错了,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缨眼光凌厉,说话声更是凌厉。
那柳仁也是个会功夫的,此刻被一个女人架着刀说话,面上颇为不爽。他后退了一步,拔剑出鞘,与周缨打斗起来。
可他太弱,不过两招便被周缨制住了,这回刀都架到了脖子上,真是太丢面子了。
“杨遇安来了。”
这时,不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周缨下意识回头去望。柳仁见她收了刀,拔剑便向她背心刺过去,想一雪前耻。
“大人小心!”
眼看柳仁就要手起剑落,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顾兰亭一脚踢飞了他手上的剑,震得他虎口生疼,后退了好几步。
他正想开口破骂,却在看清来人眼神后生生遏住,那眼神太冷了,冷得有莫名的杀气,竟然让他害怕了。
“在人背后出阴招,你可真不是个汉子。”
“对,不是汉子。”
顾兰亭语气尖厉,旁边有大胆的人点头附和。这下柳仁真的是脸面全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他自知理亏德也亏,冷哼一声,丢下剑便甩袖离开了。
“多谢。”周缨拱手对顾兰亭道谢,眼神里流露出了淡淡的欣赏。要不是他,她可能要血溅当场了。
“不不,是我要多谢大人,救了我这位呆子朋友。”顾兰亭说着,扶起了地上柳还行。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柳还行腿疼得都站不稳了,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这是在下职责所在,无需道谢,你快带他去找大夫,出门右拐便有医馆。”周缨淡淡瞥了柳还行一眼,皱了皱眉,这柳仁下手也太狠了。
“告辞。”
顾兰亭扶着柳还行出去,经过杨遇安身侧时,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杨遇安看她扶着人步履艰难,当即遣了随从过去帮忙。
他转身看周缨也走了,便快步跟了上去。
“阿缨,你可有伤到?”杨遇安来这里,是因为听说周缨与柳仁又打起来了。
“没,没有。”此时两人已出了酒楼,光天化日,听得杨遇安如此亲昵地叫自己的名字,周缨的俏脸立刻烧了起来。
他,是她媒妁之言、指腹为婚的丈夫,也是她心上之人。
周缨放慢了脚步。
“阿缨,不知近日府中可还好,听说老师腰疼又犯了,如何了?”杨遇安口中的老师即是周缨的父亲,当朝太保周勃,是自幼教授他骑射的老师。
“府中一切安好,父亲腰疼是老毛病了,谭大夫来看过了,如今已经大好了。”谭大夫即谭佬,京城第一名医。
杨遇安点了点头没再问,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伸手拉住了周缨。周缨自幼习武,手自是不如平常女儿家白皙细嫩,虎口还生了茧子,可他握在手里,细细摩挲那茧子,便觉得心旌微漾,满心欢喜。
“阿缨,经冬历春,我们已有几月未见了,你可有想我?”
他的话轻轻浅浅温温柔柔,听来仿佛是羽毛挠着心一般,又酥又痒。他看着她的眼神又是那样真挚,让人稍不小心便会沉溺其中。
周缨到底是没受住,慌忙抽开了手。杨遇安再次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叫她溜了。
“我……我还有公事先走了。”
周缨落荒而逃。
他看着那抹纤直的背影,温声笑了。他多幸运,能看到她不胜娇羞的这一面。面若飞霞,灿若桃花,只回忆她这样子,他便觉得此生足矣了。
他多幸运,这媒妁之言,亦是他心上所爱。
“杨公子,不知这坛酒该当如何?”这时,酒楼的老板拿着那坛寒潭香走了过来。刚才场面混乱,这酒倒是幸存下来,也没人拿走。
“送去云来客栈罢,给一个叫,顾兰亭的人。”
杨遇安念及顾兰亭的名字时顿了一下,这人还真是胆大,敢当众踢柳仁的手腕子,怕是柳仁以后还要找他麻烦的。
顾兰亭,真是特别,与别人都不同。
☆、医馆笑谈
回春医馆。
柳还行伤得很重,右腿和胳膊上已经皮肉翻起,正流着血。医馆人手少,病患们正排着长队,顾兰亭便要了三七粉和金疮散,自己给柳还行上药。
“嘶,兰亭,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柳还行边疼得龇牙咧嘴边问。
“这儿离客栈也不远,我听说有人跟太师的儿子打起来了,就怕是你,没想到还真是你。”顾兰亭皱着眉,放轻了动作。
“你跟杨遇安一起来的?”
“没有,我该是比他先来的,我来时正看见周大人……把你拎起来。”
“……什么叫把我拎起来,就不能给我留几分脸面吗?”看顾兰亭眼里起了促狭的笑意,柳还行语气佯怒。
“你还要脸面这东西做什么?能吃吗?”
“能喝……嘶……你轻点!”
“少贫嘴了,呆子,你要长记性了,行事该放则放,该收则收,注意分寸。如今惹了柳仁,怕是以后他都不会要我们好过了。”
顾兰亭的语气严肃又认真,柳还行也收起了眼里的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怕什么,我也不想要他好过。”
“要他不好过,哪儿那么容易?”
顾兰亭低头叹了一句,不再说话了,清水一般的眸子升起一团看不清的雾。
不多时,顾兰亭便给柳还行上好了药。这时来了一个奇怪的病人,医馆里突然喧闹起来。
“大夫,我今日误食了一只滑虫,现在腹中绞痛,这该如何是好?”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语声洪亮。
“啊?滑虫?”问诊的老大夫吃了一惊,他还从来从听说过人吃滑虫的,那可是个顶污秽的东西。
老大夫反复给那老人诊了诊脉,脉象平滑,没有什么不对。
“你肯定是吃了滑虫腹中绞痛吗?可吃了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今早吃了滑虫之后,我便再也没吃过东西。”
大夫听完捋了捋胡子,照理说滑虫应该无毒,可怎么又腹绞痛了呢?老大夫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一筹莫展起来。
“哈哈,饿死鬼投胎吗,怎么会吃这么龌龊的东西?”
“那滑虫是有毒吗?”
“要不要吃点儿杀虫药?”
……
医馆里的一众人,有人嬉笑,有人议论,还有人高声出着主意。一旁的顾兰亭这时也听清了事情原委,她起身,走近了那吃了滑虫的老者。
“滑虫没有毒,《本草纲目》曾记载:蜚蠊,行夜,蛗螽三种,西南夷皆食之。蜚蠊即是滑虫,可见食之是无碍的。这位老丈腹痛,想是滑虫不洁所致,敢问老丈是否有腹泻之症?”顾兰亭看老丈面色发黄,心里已有了论断。
“确有腹泻之症。”那老者看向顾兰亭时,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讶异。
“那,用葛根芩连汤煎服即可。老丈若是不放心,还可辅以两钱樟叶,樟叶有杀虫之用。大夫,你认为如何?”顾兰亭语气恭恭敬敬,俯首作揖问着那老大夫的意见。
“甚好,甚好,公子此法甚好,是老朽愚钝了。”老大夫有些羞愧,刚才一慌,他竟然忘记“望闻问”三个字了。倒是眼前这后生,虽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模样,见识却是不凡。
老大夫对顾兰亭拱手作揖以示敬意,医馆众人也纷纷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
一场笑闹随即结束,顾兰亭也准备带着柳还行回客栈了。只是她还未上马车,便被刚才那老丈叫住了。
“公子留步,多谢公子。”老丈俯首对顾兰亭做了一个揖,动作标正。
顾兰亭扶了老丈起来,此时离得近,她才得以看清老丈的样貌。他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虽蓬头垢面,但眼神矍铄,身形又健壮,多半是个练武之人。
那老丈一直看着自己。
顾兰亭觉得老丈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她对这位老丈,颇有几分好奇。
“是人皆有仁心,老丈不用道谢。老丈……是军中之人?”
“公子好眼力,我原是太师麾下一名副将,后来老了,便在这京兆尹做了一个马仆。”
老丈说着看向了酒楼对面的京兆尹府,目光里俱是沧桑淡静,顾兰亭也随之看过去,若有所思。
她并不认为一个在太师麾下当过副将的人会来京兆尹做一个小小的马仆。
“时候不早,在下得回去了,老丈注意洗盥,盼早日去病。”
“一定注意。”
那老丈看着顾兰亭的马车远去,缓缓笑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磨留下的皱纹,此刻都舒展起来了,看起来慈祥又和善。
他三年前从刀山血海里救出来的小姑娘如今长大了,愈发沉稳练达了。想来是这些年,压在她心上的东西,太多太重了,迫得她不得不成长了。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整日笑着、闹着的小姑娘啊!
世事茫茫如流水,如今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可怜。可叹。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车上的顾兰亭不小心碰到了头,她心中恍似突然察觉了什么,撩开帘帷探头去看,那老丈果然还站在街中央看着她。
“呆子,你说,刚才那老丈,我以前认识吗?”
“啊?应该不认识?”柳还行刚被颠醒,正打着哈欠。顾兰亭又问他这样的问题,他其实并不清楚,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直观想法。
“我觉得……他也认识我。”
“怎么可能,阿宁那哥哥认识你,老丈也认识你?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他们都是京城人士啊!”
“希望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过去我好像忘记了,好模糊。”
顾兰亭脑海里,只记得自己原是绍兴名门沈家的嫡小姐,后来家族灭门,她逃出来,顶替那时刚好夭折的远房表弟顾兰亭的身份活了下来。
除了灭门,她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
而柳还行,是她那表弟,真正的顾兰亭的发小。他知道她的身世,可对她的过去,知道的也并不多。
“兰亭,你别想太多,他们不可能会认识你。据我所知,你在沈家的时候除了上家族的私学,根本就没有在外露过面,外人不可能会认识你。而且,真正的顾兰亭自小体弱多病很少出门,没有多少人见过他,你又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如今顾叔顾婶已经过世,现在除了我,应该没有人知道你就是当年的沈兰亭了。”
“那我私学那些同窗呢?”
“你们沈氏家族私学,连夫子都是沈家的,外家子弟不可能进去……”
三年前,沈家被诬以“通敌罪”,导致满门抄斩、九族尽诛,除了沈兰亭,无一活口。
后面这句话柳还行自是没说出口的,他不想提起顾兰亭的伤心事。可顾兰亭的脸色,还是瞬间煞白,眼睛里也氤了水气。
有些记忆,已经汹涌而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毅之私济蛮夷,通敌叛国,罪证已实,着赐满门抄斩,九族尽诛,家产尽数没入皇庄,钦此!”
顾兰亭从来不信什么通敌叛国。她只知道,自己的爹爹富甲一方却有仁爱之心,是受万人敬仰的一代侠商;她的娘亲才情出众又精于医术,是邻里皆夸的贤妻良母。
可一道圣旨,什么都没有了。
惨烈的尖叫,满地的尸体,仇人带血的刀,族人的鲜血还有母亲绝望的眼光……一切都是那么深沉而热烈,只要一想到,便如心上一场凌迟,千刀万剐,叫人心痛欲死。
良久,顾兰亭闭了闭眼,硬生生逼回了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哭了。
因为眼泪这种代表脆弱的东西,她已经不需要了。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进翰林院,再进内阁。她要平步青云,她要为家族平反,还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而当年诬陷沈家通敌叛国的仇人,就是如今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太师,柳儒意。也是他亲自带兵,烧杀抢掠间,灭了沈家满门。当年沈家百万财产,很多都落入了柳儒意囊中。
可叹她沈家原是“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江南第一豪富,可百代荣华,俱毁于一罪。
从江南巨富到家破人亡,只用了一纸皇绢,一语佞言。
她恨。
她身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荣辱,还有整个家族的命运。盛极必衰,她才不相信这是她沈家注定的宿命。
她不信命,她要抗命。
别人都道她如兰似菊,从容淡静。可他们不知道,她心中有滔天的恨意,那恨意支撑她活到现在,支撑她从不谙世事的沈兰亭,变成如今的沉稳练达的顾兰亭。
她心里兵荒马乱,寸草不生,但她从来不会与谁言说。
帘外风定,马车停了下来。顾兰亭率先下了车,她抬头看向虽昏黄却依旧明亮的日光,握紧了手掌。
她不信命,或许也是某种,写好的宿命。
☆、金殿对策
三月十五。殿试日。
一大清早,天还没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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