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行的瞳孔倏地一紧,“沈大人,你是怀疑洪焘杀了常大人?”
沈舒南摆了摆手,“非也,本官只是惊讶于这诸多巧合罢了。”
“既然没有确凿证据,沈大人还是不要妄加臆测的好,这个洪焘虽只是一介粮商,可每逢大灾,他可都是捐粮赈灾的民间大户,在百姓之中颇有声望,现下虽涉嫌倒卖漕粮一案中,但处理起来总还要考虑到民心民愿。”
所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只不过是个美好的理想,当不得真,即便不是王子,功勋权贵乃至豪商富贾,大虞律例之中也有赎罪银这一特例。
可再多的赎罪银,也赎不了杀人之罪。
是以,即便倒卖漕粮的罪名被坐实,洪焘也死不了,最多是破家而已,可若是沾上了人命官司,那是再多的银子也赎不了他一条命的。
万延行在这个时候还敢明着维护洪焘,显然是要保下他。
沈舒南再看了看廖洪宣和梁肃的态度,两人虽没有出言附和,但此时沉默,无异于赞同。
“万大人所言不错,本官定会酌情考虑。”沈舒南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冲着廖洪宣三人拱了拱手,“三位大人公务繁忙,本官就不多叨扰了,稍后结案,定亲自报与巡抚大人。”
廖洪宣勉力控制着面部表情拱了拱手,目送沈舒南出了大门,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堂上无关之人已被摒退,三人无声静坐了片刻,廖洪宣起身,幽幽开口道:“立刻把尾巴都清理干净,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两人应了声,梁肃犹不放心道:“洪焘他们……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廖洪宣就火得不能自已,“管?怎么管?!余贤清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就算了,贲云铁骑你惹得起?!我再说一遍,尾巴都断干净,多余的事不要做!”
说罢,拂了拂衣袖先一步离开。
梁肃和万延行面面相觑,随后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也跟着起身前后脚离开。
就在他们离开后,半天时间不到,五大米粮行东家伙同粮道署盗卖漕粮的消息就传遍了同州城,强敌入侵在侧,萧墙之内又出了这么一窝蛀虫,同州城内的百姓一时怨声载道,愈发的民心不稳人心惶惶,离城内迁暂避的人数顿时增多。
索性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几日,紫荆关便传来捷报,卫监军率领大军不仅击退了蒙古骑兵的攻城,并乘胜追击一举收复了白牢关,将敌军逼退至三舍之外。
城中百姓闻讯纷纷涌上街头,多日来笼罩在同州城上空的战火阴霾终于开始消散。
沈舒南坐在茶馆临街的窗边,耳边充斥着街上起伏不绝的叫卖声和茶馆里跑堂小伙计的吆喝声,热闹的同州城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繁荣。沈舒南身处其中,感同身受地心生喜悦,可理智又常常让他抽离其中,透过这欣欣向荣的表象看到背后的事态动向。
随着白牢关的收复,卫简恐怕很快就要领兵深入漠北了。
速达部的壮大已经严重威胁到漠北汗廷的地位,大虞在四境严峻的情况下依然发兵速达部,目的并不在于消除这一北境不安隐患,而是更有深意。一来自然是要重创他的军力,使其短期内再无兵犯大虞边境的能力,确保边城安定;二来不能让漠北汗廷独揽兵讨速达部,否则漠北汗廷极有可能彻底剿灭速达部将其并入汗廷,这样不仅少了一股牵制漠北汗廷的力量,更容易让汗廷的声望得到更大程度的巩固和提高。
综合以上总总考量,由大虞北军出面,与漠北汗廷达成同盟,联合讨伐速达部,是最好的办法。漠北汗廷基于自身的考虑必然会最大限度削弱速达部的实力,而大虞北军只要保证速达部保有最后一口元气不被灭族即可。
说来容易,实则沙场无常。
彪悍的速达部骑兵,变幻无常的漠北环境,尚未肃清的北军内部不安定因素……每一样在交战中的风险都会被无限放大,引发重重杀机。
只要想到这些,沈舒南就夙夜难寐。而他能做的,就只有确保粮草等军备物资供应到位。
“大人,从宏源等五家米粮行查封的存粮已经尽数入库,告示也已经张贴出去了,随时可以对外放粮。”粮道署原主簿季应槐被下狱后,书吏容粲被沈舒南破格提拔上来暂代主簿之职。钦差虽没有官员任免权,但临时的人员调任则在职权范围之内。
自上次开堂对账之后,沈舒南便将办公地点定在了粮道署,容粲带人盘点洪焘等五家名下的栈仓,沈舒南则代表官府出面与城内规模小于宏源永丰等五家的米粮行东家商谈合作。
万延行之前所言并非全是危言耸听,宏源五家米粮行几乎垄断了山西民间米粮的流通市场,乍然查封必将引起市面上米粮供应的波动,为了将不安定降低到最低,沈舒南这两天已经先后与十五家山西本地的米粮商达成了合作,稍后将直接供应特价谷物米粮,众商家合力分割宏源五家原来占有的市场。
廖洪宣诸人等着看沈舒南的笑话,尤其是万延行,已经做好了同州城抢米风潮一起就给沈舒南施压的准备。可是等了又等,宏源五家的封条帖得稳稳当当,原本被牢牢打压的中小米粮行却雨后春笋般一夜间冒了出来,使得原本有些上涨的粮价很快又回落到之前的水平。
等着看笑话的人反而成了笑话,廖洪宣诸人心中大失所望之余,隐隐的危机感迅速上升。
“大人,京中可有消息传来?”万延行撑了数日,终于按捺不住心慌,在夜色降临后小心翼翼地从侧门造访廖巡抚,没想到梁肃竟只是早他一步过来了。也顾不得客套寒暄,刚一落座,万延行就忍不住问道。
廖洪宣也正为这件事憋闷,自从洪焘等人入狱,总兵府大牢果真如沈舒南所说那般,犹如铜墙铁壁,半点消息也查探不到,送到京里的消息也只换来短短的“静观其变”的回复。至于那位贵人,只最初见了一面,之后便闭门谢客了。
一时间仿佛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这让廖洪宣的感觉非常不妙,这几日夜深独处之时,他常常忍不住要想,自己是不是成了弃卒?
可不管这种念头如何日渐强烈,也不能让梁肃和万延行察觉到,否则后果只能更糟糕。于是只能扯幌子道:“恩师交代咱们现下切不可轻举妄动,他老人家已经有了对策,咱们等着命令便是。”
“那……沈舒南那边,咱们就这么看着?”梁肃现下对沈舒南极为忌惮,确切地说,是对被沈舒南羁押在总兵府大牢里的洪焘极为忌惮。此时他才悔恨自己当初的目光短浅,为了套近关系多图好处,竟亲自和洪焘私下里有了不少往来,如今洪焘下狱,若是苦撑不住将肚子里的秘密都吐出来,廖巡抚和万延行还有师爷可以挡在前面做替死鬼,而他可就有大麻烦了!
距离洪焘几人被关进大牢已有数日,可迟迟不见沈舒南有进一步的动作,看来是那几人的嘴还没有被撬开。
“如今北军频频用兵,粮草吃紧,沈舒南忙着督粮,估计暂时没有精力旁顾。”廖洪宣知道梁肃与洪焘私下里有来往,这会儿也懒得责备他,只略微安抚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忧,只要恩师大事得成,眼前这些危机便也不复存在了。”
现下的局势,也只能这般想了。
打发走梁肃和万延行,廖洪宣沉着脸走进小书房,忽的亲随来报,说是京中有密报。廖洪宣精神一振,忙伸手接了过来。
“去,马上将梁副使和万知府给我追回来!快!”三两眼看完密信的内容,廖洪宣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廖洪宣的亲随得令匆匆出府将走出不远的梁肃和万延行又给追了回来,三人在小书房内秘密商量了许久,直到宵禁前才匆匆告辞。
他们自以为将行踪隐藏得很是小心,却想不到尽在沈舒南的掌握之中。
“除了咱们,还另有人在秘密关注廖洪宣三人的行踪。”方林汇报完廖洪宣三人的异动后补充道。
沈舒南目光一紧,问道:“可知是何来头?”
方林:“今晚才刚刚发现,属下已安排人跟上去了,很快就能有消息。大人请放心,对方绝对不会发现咱们的行踪。”
毕竟是世子爷一手调-教出来的,若是被人发现了,世子爷怕是要笑话死他们。
沈舒南对他们的能力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听到方林这样保证,便暂时将此事放到一边。
刚刚收到宫里的飞鸽传书,皇上已经开始着手收网了,照此推测,廖洪宣那里应该是收到了京里的命令了。
卫简已经带领先锋骑兵出发了,沈舒南这边也陆续送出了两批粮草。常奕生前勾结洪焘几人将官仓中的上等粮偷偷转移出来高价贩卖,再从外地购入下等粮回填官仓,赚取其中大额差价,更有甚时,赶上旱涝灾害,回购的下等粮又会以高价售往灾区,而仅仅在账面上做平,导致官仓存储漏洞。所幸的是,这次赶上漠北汗廷犯边,为了避免军粮征调时出现纰漏,廖洪宣事先让常奕叮嘱洪焘几人将回购的下等粮早早备好,现下也算是帮了沈舒南的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等粮也是粮,勾兑到市场当中,换取一定量的中上等粮充作军粮,余下的流通到市面上,虽然整体米粮的质量有所下降,但也能大大稳定粮价和民心,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山西官场上这些沆瀣一气的蛀虫,沈舒南想到洪焘几人交代的供词,眼底掠过一阵肃杀。
“大人,跟梢的人回来了。”
听到门外彭统领的声音,沈舒南精神一振,忙让他们进来说话。
这次负责跟梢的侍卫名叫段念,是彭统领手下最擅长跟梢追踪的,可此时的脸色异常严肃,一上来就直言道:“大人,我这次跟踪的人武功甚高,亏的只是跟踪,若正面交手的话,属下定不是他的对手!”
彭统领听罢从背后踹了他一脚,这小子,每次汇报工作总要先阐述困难,真真是欠踹!
“不是没让你正面单打独斗嘛,说正事!”
“哦!哦哦!”习惯了汇报的老套路,一时忘了眼前的人不是世子爷和彭统领,段念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我一路尾随他到了城北一处很是偏僻的宅子,宅院四周都有暗哨,院子不大,却有当值的护院轮守,十分地怪异。我想,里面应该是住着位大人物。”
城北的居民多是同州城内的贫户,另有不少流民,可以说是同州城治安最乱的城区,一个大人物却挑在这里落脚,的确是够怪异的。
“彭统领,你能否多安排几个人进一步摸摸这个院子的底细。”收网在即,任何不确定因素都不能轻易放过。
彭统领点了点头,“大人放心,我们会尽力摸清这些人的来头。”
不知为何,这一夜沈舒南睡得很是不踏实,梦里的情形光怪陆离,醒来后却模模糊糊记不得,直觉脑袋闷沉沉的隐隐发涨,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困瘴气林时的感觉。
瘴气林?!
沈舒南忽的身体一颤,脑海里迸发出一道灵光,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冷颤,连脸也顾不得洗就奔到了书案前提起笔来。
大长公主。
他刚刚脑海里迸发出的那道灵光就是这四个字。
自从法圆寺被封,大长公主在禁卫军的重重包围下凭空消失后,就彻底失去了她的行踪。但是沈舒南知道,皇上一定不会放弃对她的追缉,尽管有僭越之嫌,为求稳妥,他还是要问一问是否已经找到了大长公主。
如若没有,那么,城北的那处宅子,恐怕就要再次劳烦余总兵了。
坦诚地说,沈舒南对大长公主是由衷地忌惮。不是因为她的野心,也不是因为她的手段,更不是因为她的隐忍,而是她对卫简的恨意。
尽管不是出于本心,但其独子陆风眠的死毕竟与卫简有关。或许,大长公主就是把陆风眠的死归咎于卫简。这才有了瘴气林里的击杀。
一个善于隐忍又有野心和手段的女人,沈舒南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一击不成就会放弃,这种人大多偏执,尤其是对恨的人,势必要至死方休才是。
如今,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漠北汗廷大军压境,速达部虎视眈眈,北军内又不安定,卫简身处其中,俨然木秀于林,正是驭风摧之的难得好时机。
而在这种好时机下,同州城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股诡异的存在,沈舒南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极有可能。
就这么煎熬了一天一夜,翌日一大清早,来自京中的飞鸽传书从一定程度上证实了他的猜测。
锦衣卫出动了整整三个所暗中追查大长公主的下落,未果。
沈舒南的这个消息反倒是帮了他们的忙。弘景帝在回信中暗示他静候,两日内会有人来接管此事。
得到这样的回复,沈舒南和彭林都大大松了口气。任是对自己的下属再信任,面对实力不明的对手,尤其还可能关系到自家世子爷的安危,彭统领也是心理负担很大的,毕竟他们还得确保沈舒南的安全。
沈舒南知道,北军大营和紫荆关、白牢关一定也有像他这样直接受皇上指令行动的人,卫简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为了不彼此干扰分神,自从紫荆关回来后,他就几乎断绝了与卫简的私下联系,眼下的情形,因为并不能十分确定是否是大长公主本人,沈舒南最后还是按捺下了联系卫简的念头。
两日后,沈舒南按照符昂将军的要求,从南、北、西三处官仓拨出粮草分别发往北军大营驻地、紫荆关和白牢关,这次调拨的粮草数量庞大,足有前两次调粮总和的两倍。这批粮草一出库,沈舒南能督调的粮草基本所剩无几。可见北军是要出动主力大军了。
“怎么样,你的人手都布置好了?”
入夜后,再次见到多日不见的元湛,廖洪宣的神色有些不淡定。
元湛依旧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放心,谢老的消息不会有错,北军大营主力已经在今早拔营,咱们在后方截断他的粮草,速达部的骑兵会在两日内直扑北军大营驻地,届时符远失踪,班布克被杀,漠北汗廷失去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势必要和大虞不死不休,而符家的通敌叛国之罪也必将落实。以今上多疑的性子,不愁不再现当年的方孝成案。”
方孝成案再现,尽管是自己这方的大机会和时运,可一想到当年的惨烈,廖洪宣仍然忍不住心里直打冷颤。
元湛将他苍白的脸色看在眼里,心下不屑地抿了抿嘴,一如之前那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廖洪宣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喊来管家询问他东西是否都收拾妥当了。他向来行事喜欢两手准备,当下的形势,功臣叛贼只在一线之间,他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就在廖洪宣盘点细软两手准备的时候,沈舒南终于等到了皇上心中所说的前来接管城北宅子的人。
说起来领头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北镇抚司锦衣卫十三太保中行十二的方通,与卫简私交甚笃。
自然,在锦衣卫这种信息得天独厚灵通的地方,对传遍了皇城内外的关于卫简和沈舒南私交过密的秘辛也是深有耳闻的。
同样是私交,甚笃和过密可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的。因为,身为甚笃的亦兄亦友,方通对卫简和沈舒南的关系格外地好奇。
事实上,背后的小秘密是,当初他也曾对老十三心颤过。所幸的是很快就看清了那厮的真面目,又碍于男男之间这座崇山,很快就忘了曾经也颤抖过的事实了。
呵,是这样的理由才怪!
其实在北镇抚司,初见老十三时颤抖过的人并不少,后果嘛,不是翻越不了高山,也不是看清了那厮的真面目,而是压根就没被卫小侯爷看上眼。
原因?无他,一个丑字而已。
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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