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南告别卫简踏出紫荆关那日,天高云淡,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卫简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沈舒南和五名铁骑军的队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之内。
“这小子,还真是好胆色啊!”林骁的视线还没从远处收回来,不禁感叹道。白牢关已经失守,城外的三十里亭现在可以说是在漠北铁骑的势力范围之内,沈舒南竟然只带了五个人,着实让他意外。
二百变五个,卫简起初听沈舒南这么说也是不同意的,奈何他坚持,又口才了得,卫简最终败下阵来,只能接受他的决定。
“希望一切顺利。”卫简叹了口气,心里却已经做好了营救的准备。
林骁的神色也并不轻松,“沈大人这一行,阵仗虽不大,但恐怕已经落入有心人的眼睛了,同州城那边的行踪瞒不了多久。”
卫简并不担心,“沈舒南有钦差的身份在,就算让他们知道了也无妨。”
林骁:“我只是担心,如果同州城那边真的和速达部暗通,速达部会在和谈中暗下杀手搞破坏。”
“这一点沈舒南已经想到了。”卫简最大的担心也在于此,“他说,现在的局势看似大虞更迫切希望通过和谈达成停战,可实际上阿拉海汗面临的困境远大于咱们。他有信心,阿拉海汗既然同意了和谈,就一定不会让他发生意外。”
“你信?”林骁心里没底。
卫简坦白道:“我信他就足够了。”
哎,有了对象的人呐,就是容易脑子发热!
林骁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两声气转身去巡岗,坚决不承认心里有种莫名的羡慕嫉妒。
沈舒南身着官服,前后左右跟着五名全副武装的贲云铁骑,一刻不停歇地快马赶往白牢关,两日后的下晌终于赶到了三十里亭。
三十里亭旁边就是白牢关驿站,奉命等候迎接的小吏将卫简几人迎进了驿馆。
五名贲云铁骑以百户关绍为首,打起十二分精神对暂时居住的偏院仔细熟悉了一遍。
“看来他们是想给大人您一个下马威啊!”这处说是偏院,其实是个一眼就能看个遍的一进小院,三间正房,两侧各两间厢房,除了必备的桌椅木床,多余的摆设基本没有,再联系到刚刚那个迎客小吏的的态度,关绍不难猜出对方的用意。
沈舒南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妨,左右咱们也逗留不了多久,再者,院子小一些对咱们也有好处。”
看得出来,沈舒南是真的沉得住气,关绍心里默默松了口气,不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大虞这边一行六人在驿馆的偏院安顿下来,没想到被人一晾就晾了三天,直到第四日一早,早先负责迎接的小吏亲自带人送了早膳过来,见沈舒南依然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目光闪了闪,出门后疾步向东院奔去。
“看来今日是能见着面了!”关绍从外面走进来,向沈舒南形容那小吏的异样。
沈舒南也不意外,一如既往不慌不忙地用着早膳,甚至还有闲心招呼关绍一起用些。
几日相处下来,关绍对他的性情也有了些了解,也不客气见外,索性坐了下来,问道:“大人你似乎并不意外,那可能猜出来对方来得是什么人?”
“被晾了这三日,大抵心中有数了。”
关绍来了兴致,好奇问道:“哦,是谁?”
沈舒南从面前的碗碟中抬起头,看向他,语气波澜不惊地吐出个名字:“阿拉海汗。”
关绍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沈舒南如此笃定地说出这种可能情形,不由得追问:“为何如此肯定?”
“漠北骑兵虽攻下白牢关多时,可惜那已是一座空城,带不走的物资早被守城将士一把火烧尽。前有紫荆关阻断,后有速达部这样的隐忧,漠北汗廷的处境比咱们更严峻。这场仗,他们更拖不起。”沈舒南双眸微敛,威严之气融合于儒雅之中,无形生出让人陡然一惊的沉敛锐利,“这种局面之下,能晾着咱们三天的,除了阿拉海汗本人,恐怕没有哪个汗廷臣子敢做这样的决定。”
关绍不言不语地看着坐在近处的沈舒南,对于他对战事和双方局面的判断有片刻的愣神,继而由衷佩服地抱了抱拳:“大人明察秋毫,咱们此行定能不虚而归!”
沈舒南浅浅一笑,身上的锐利尽敛,“承你吉言,咱们能不虚此行。”
诚如关绍所说,那小吏很快再次登门,带来了汗王会见的消息。
关绍听得仔细,传话的小吏用的是“会见”,而非“召见”,态度也比之前明显客气了几分,再看沈舒南忽的端肃正气的脸色,心里啧啧称赞佩服。难怪啊,明知道有人偷听,这位竟纵容着不让他们阻拦。
阿拉海汗在此时现身,无形中就已经使得漠北汗廷在这场和谈中落了下风,更别提沈舒南手里还有班布克这颗棋子。只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斯文儒善,谈起条件来却丝毫不是善茬,别说惯例的粮草丝茶在数量上打了个对半,就连吃进来的白牢关也要无条件吐出来归还,阿拉海汗着实没想到这个白面小子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沈大人,不知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贵国皇帝陛下的授意?”阿拉海汗正了正脸色,言下之意,别想立功就狮子大开口!
沈舒南丝毫不怵阿拉海汗的冷脸,从容自若地啜了口茶,语气诚恳地说道:“不瞒汗王,吾皇这次安排了两人来与和谈,除了我这个钦差,另一位正是此时守在紫荆关的卫简卫监军。相较之下,我自认给出的条件还是很符合咱们双方现下的切身利益。如果汗王你不满意,那我可立即换他过来与您详谈。”
卫简什么人,阿拉海汗可是清楚得很,当年在东北数次交锋,在这小子手里不知吃了多少大亏,换成他来,恐怕一言不合就要开战,还谈个屁!
“那倒不必。”阿拉海汗一听到卫简的名字就忍不住头疼,再看沈舒南竟觉得愈发顺眼了许多,脸色稍缓,“只是,我这数十万的大军,总不能挪动了一场却饿着肚子回去,再说,眼看就要入冬了,仓里无粮,人心如何能稳?”
明摆着要粮!
沈舒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汗王所言极是,这样,除了凉州、建州的两处榷场,集宁榷场也会立即解封恢复互市,另在呼伦河流经的扎塔顿增开一处榷场,如何?”
大虞在北部的三处榷场,由于地理位置的主要因素,集宁榷场和建州榷场基本上由哈伦部掌控,凉州榷场的大部分交易也由乌尔沁部和速达部瓜分,汗廷出于漠北深处,一应供应虽不短缺,国库却也并不充实,加之速达部迅速壮大的威胁,即便有姻亲哈伦部的支持,在战事上却也是拖延不起的。
可如果有了扎塔顿的榷场,情况将会有所不同。这个全新的榷场比集宁更深入北地,而且更容易被汗廷一手掌控。这就意味着大虞的粮食、茶叶、布匹、药材、瓷器、丝绸等物资可以直接与汗廷交易,节省了中间的差价。物丰则民心稳,民心稳则朝局稳。朝局稳了,才能有精力铲除速达部这样的祸患。
相较于年年冒着风险在大虞边城抢掠,互市贸易显然要更划算更有保障。
“除了扎塔顿,另外在长水再增开一处榷场。”阿拉海汗增加条件。
沈舒南微微蹙眉犹豫了片刻,面含难色,道:“不瞒汗王,增开一处榷场是我额外向吾皇恩请来的,一次增开两处榷场,即便陛下恩准,朝中大臣们的那关恐怕也不好过。”
长水更靠近大虞东北建州,阿拉海汗选择在此处开辟榷场互市,恐怕是要将其作为物资储备的后方,便于将来处理速达部时最大程度保证军需供应的安全。
“此事我还需向吾皇请示,稍后再给汗王答复,如何?”沈舒南也没一口拒绝,如此回复道。
榷场开市涉及甚广,能增开扎塔顿一处已属不易,自己临时开出的条件阿拉海汗也知道单凭沈舒南一个钦差是不敢轻易答应的,如果他此时爽快地应下,自己会相信才怪,沈舒南这样的回应反而是正常的。
“也好,那本王就静候沈大人的佳音了。”
沈舒南的脸上又恢复了如常的浅浅笑意,起身客气地拱了拱手,道:“汗王的诚意我定如实禀明吾皇,望能尽快促成此事。”
阿拉海汗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如此甚好!本王已命人备下酒席为沈大人你接风洗尘,咱们边吃边聊!”
沈舒南面不改色地顺势应下这场迟来的接风宴,一回偏院就速速写了封密书让关绍派人送往紫荆关。
他此时万想不到,守在紫荆关的卫简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本应在西南坐镇的太子殿下悠哉悠哉地啜了口茶,颇有成就感地回味着适才卫简初见他时瞬间呆住的模样。
“适可而止啊,表哥!”卫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与眼前这人的默契。
眼见要把人惹毛了,太子殿下见好就收,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早在动身离京前,父皇就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
弘景帝的雄才大略卫简自以为领略颇深,可到了现在才知道这么想的自己有多浅薄。这已经不是老姜很辣的范畴了,活脱脱就是个权谋老妖精。
显然太子也深有同感,表兄妹二人面面相觑,蓦地生出一种“吾等凡人”的感慨。
“南安国那边情势如何?”片刻沉默后,卫简替太子续了盏茶。自从进了北军大营,为避免万一,卫简就几乎断了与太子的私下联系,后来又驻守紫荆关,更是分-身乏术,对西南的情况确是知之不详。
太子的目光沉了沉,神色更严肃了两分,道:“半月前,平王已经在鄯和城正式登基,郭其昌封爵夺帅,已卸职返京,他帐下的三个副将先赏后斩,鄯和城的民怨初步缓和。我离开的时候,咱们的军队已经全部撤出南安国境内,只留下一队护卫随同使臣完成后续的和谈国书。”
先是稳定西南边境,再来接手与漠北汗廷的和谈,弘景帝这样的安排明显是在给太子用功绩铺路,想到自己之前的小心思,卫简不禁有些为自己的短浅目光汗颜。太子的位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稳固。
思及此处,卫简如释重负一般叹了口气。太子宽仁而不庸弱,虽不及今上格局开阔,但自小跟在今上身边观政,自身的资质也属上佳,所差的只是时间和历练。更重要的是,今上虽雄才,却也是个厉君,说到底,还是对靖难得来的皇位颇受微词而心怀芥蒂,是以,为了正名,不仅广修禅寺道观,更是数次亲征,以无匹之盛世功绩来荡涤异声。以战止战、鼓励宗教、与民修养生息的同时,今上对朝廷的风气更是下狠手整顿,弘景这一朝开朝前二十多年,朝中大臣哪个不是提着脑袋来上朝的,砍头、抄家、株连族亲的案卷在刑部档子房里足足堆了好几大书架。政治清明、河清海晏、四方安定,这样的盛世局面看似威仪繁荣,可朝堂之上群臣仍心有战兢不敢畅所欲言,国库虽日渐丰盈,但百姓的生活却并非真的富足。
或许,弘景帝自己也知道,大虞接下来需要一位太子这般的心性的君王,将大虞带入真正的盛世。
所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弘景帝是个智人,更堪称明君。
太子洞悉他的想法,也是心有感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且守好紫荆关,等我回来。”
“表哥!”太子站起来刚转过身,卫简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只稍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遵从本心,道:“我一直有句话想要说与哥哥,若错过了今日,恐怕再难有开口的勇气。”
太子闻言转过身,一如既往眉眼温润地看着他,“从你嘴里我都听不到真心话,还能指望哪个?!”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卫简坚定地看着太子的眼睛,终于将埋在心底数年的这句大不敬说了出来,“希望哥哥他朝更进一步后,不会忘记宫外所见所闻。”
民贵君轻。
从来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太子目光一紧,眼中精光流转,足足与卫简对视了十数息方才敛下心中汹涌,抬手按上卫简的肩膀,话语在嘴边转了又转,最后才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来日方长,你且行且看。”
卫简闻言静默了两息,从眼底渐渐漫上笑意,片刻后弯着笑眼不甚庄重地抱了抱拳,又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马匹和盔甲已经备好了,末将在此恭候太子殿下的好消息!”
太子的情绪刚被调动起来,忽的又被他这副模样打乱,哭笑不得地戳了戳他额头,转身大步离去。
千里迢迢从西南赶了过来,结果就喝了两盏茶,连顿饭都没吃上就被赶去白牢关和谈,太子做到他这份儿上,不提也罢!
不多时,两兵两骑飞速奔驰出紫荆关,为首一人背后背着令旗,明显是传信兵。
“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城门之上,目送两道骑兵渐渐消失于地平线,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关绍恐怕要夜不能寐了。”
沈舒南看了眼这次太子之行的主要促成者符昂符大将军,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相较于仪仗开道,这样反而更安全。还是符将军思虑周全!”
与不苟言笑常年肃着一张脸的符大将军相比,符昂符将军则要和善许多,即使此时身着盔甲,通身也透着一股书卷气,不愧是大虞有名的儒将典范。这不,面对卫简明着夸捧实则定要拉着他一起下水的无赖做法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照单全收,“卫小将军客气,大敌当前,咱们本就是休戚相关进退与共。”
得,不愧是老军痞,你要把我拉下水,我就索性直接跟你拴在一根绳上!
不过卫简也是在行伍中滚大的,呵呵一笑应了下来,转而和符将军回去继续商讨接下来的行动。
***
早在太子换装的时候,卫简就已经飞鸽传书给沈舒南回了信,是以,太子还没行到中途,沈舒南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蹙眉,冥思,恍然,激动,忧虑……
关绍看着定海神针一般的沈大人在短短的时间内接连表露出来的精彩反应,简直要怀疑自己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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