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军争渡潍水时,身为统帅的晋矢乌就已知道败局,他回天乏力。帝军成功渡河,晋矢乌的军队一触即溃,丢盔弃甲。这些士兵大多是晋夷掠来的奴隶,出征前,他们被奴役去营建云台,离山墓等工事,鞭答枷铐,深受荼毒。他们对晋夷有很深怨恨,又怎么肯为晋夷卖命。
这一战,帝军大获全胜。晋矢乌士卒散尽,身负重伤,被一位忠心的部下救走。
他昏迷数日,再次醒来,人在密城。战事并没有因他病痛而终止,他刚醒来,就听闻姒昊的大军正在攻城。
从钺关退兵,被父亲剥夺寻丘兵的兵权开始,晋矢乌就对战事感到厌倦。多不可思议,在遭遇姒昊之前,他热衷打仗,灭在他手中的方国部族无数,他引以为傲。只是有天,胜利者再不是他,他才意识到战争之苦,体会到他的征伐给别人带去的痛苦。
晋矢乌本想带伤指挥密城防御,不料城中空虚,他勉强抵挡一阵,再无力支撑。在一番打斗中,晋矢乌创口裂开,血流如柱,照旧是在部下的救助下,晋矢乌才从战场脱身。这一次他运气可就没那么好,他在伤病下奄奄一息。
部下将他送至帝邑,他们觉得他们的世子怕是要死了。
晋矢乌在帝邑昏迷许多天,一度没人医治他,只有妻女看顾他。原因无它,身为父亲的晋朋觉得这个长子还是死了好,活该。晋朋将一系列兵败都怪罪在晋矢乌身上,他受大臣酉异的蒙蔽,怨恨儿子当初一意孤行,没有争夺夷城,而去攻打钺关。就是因此,晋夷祖地被帝向之子占据,天神怪罪,老天才要灭亡他的政权。
晋矢乌很像年轻时的晋朋,父子这种相类,使得他们相处得不快。在姒昊未称王前,晋朋对晋矢乌就已充满猜忌,他一直担心这个儿子会篡位。为何有这样的猜疑,除去晋矢乌骁勇善战,又桀骜难制外,更有来自巫辛的警告。
晋矢乌在妻女的照顾下转醒,他病恹恹,终日昏睡。妻女怕他担心,故意隐瞒他战况。直到一日,晋矢乌发现妻子在啼哭,一问才知道帝军驻扎在於墟,攻打帝邑只在朝夕。
晋矢乌爬起身,对妻子说:“我饿了,煮些吃的来。”
妻子吩咐奴人做上丰盛的食物,让晋矢乌饱食一餐。看丈夫大口大口吃肉,妻子还以为他康复了,心里挺高兴。
晋矢乌酒足饭饱后,让妻子取来皮甲,刀箭。晋矢乌告知妻子,说要去见父亲,便独自前往丹宫。
这时天刚黑,宫城上悬挂一轮惨淡月亮。晋矢乌一手扶住胸前的创伤,一手执剑,登上丹宫的石阶。丹宫哭声一片,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们,聚集在殿外,哭得花容失色。晋矢乌抓起一个询问,女子抹泪说:“世子救救我们,后朋要把丹宫烧了,还要我们殉葬。”
晋矢乌没理会这些女子,他径自进殿,见到倾倒在地的财宝,还有失去了理智发的父亲。晋朋让侍从将丹宫的财宝都搬出来,堆放一起,他要放火烧宝物,美女,一样样姒昊都别想得到。
晋朋拽住晋矢乌袖子,感伤说:“矢乌我儿,阿父还以为你死了。来得正好,我们父子尽弃前嫌,命归一处也是天意。”
晋矢乌扯走袖子,看向在旁帮忙倒宝物的酉异,怒容责问:“他发疯,你也疯了?”酉异老泪横流,心酸地用袖子拭泪,说道:“都完了,天塌了……”他絮絮叨叨念了许久,他的悲伤倒是发自内心。
见到眼前的这些荒唐事,晋矢乌摇了摇头,拖着伤病的身子,步出丹宫。他在路上行走,见到一支火把队伍,领队的前来,冲他喊道:“世子让我们好找啊,大事不好,守城的将士造反了。”
晋矢乌定神一看,原来是晋鹰,他们算是难兄难友了。经由问话,晋矢乌才知晓晋鹰一路兵退回帝邑,在帝邑有两三天了。还知晓而今听令他们的士兵,就百来人,城中的大臣将士,大多被帝军策反。
“晋鹰,去将人召集起来,向西城门聚集。”晋矢乌下令,他看向士兵们,“把家小都带上,快去。”
“世子,这是要?”晋鹰是个武夫,脑中想的是把造反的将士杀死,能杀一个是一个。
“撤离。”晋矢乌回道。
晋鹰没再说什么,命令士兵们去通报其他人,一起到西城门聚集。自从敌军逼近帝邑,许多晋夷贵族闻讯跑路,毫无忠诚可言。只有少量的人留下,并且忠诚于晋矢乌。
晋矢乌叫住一位士兵,对他说:“去通知我妻女,让她们即刻收拾行囊,到西城门去。”士兵愣愣点头,问道:“世子,你要去哪里?”
“我去木殿,探看一位老友。”晋矢乌摸了摸他腰间的长剑,脸上带着阴冷的笑。
他想杀巫辛,这个念头在他年少时就有。巫辛一直在挑拨他们的父子关系,身为一位帝巫,却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因着巫辛的谗言,酉异的蒙蔽,晋朋一直疏远晋矢乌,甚至不许他留在帝邑。长久以来,晋矢乌不是带兵在外作战,就是镇守寻丘。
这份怨意,积累多年,尤其如今国破,更是对她愤恨不已。
拖着伤病之躯,晋矢乌走向通往木殿的道路,他觉得这路真是漫长。月色下的木殿寂静,安谧,仿佛居住者根本不知晓外头的骚动。
晋矢乌走到木殿大门前,他发现大门大开,屋中空荡,心想这老妖婆该不是跑了?
进入屋中,借着一盏油灯散发的有限光芒,晋矢乌看见巫辛躺在一张矮榻上,一动不动。原本服侍她的女侍们一个也不见,定然是听得风声跑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人性如此。
巫辛在矮榻上躺得直挺挺,她双手放在腹部,手上执着玉龟和玉签,嘴里还念念有词。晋矢乌进屋后,她停止了咏颂,她用苍老的声音说:“世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杀我。”
“是个人都知道,我饶不了你。”
晋矢乌把剑一挑,剑尖抵在巫觋的胸口,他没有使力,只是保持着这个动作。
巫辛仍是静静躺着,她不为所动,她的全身被布帛遮掩,也无从知道她是否流出出一丝惊恐的表情。她的声音如此老迈,在这个静寂而不详的夜里听来,显得特别诡异:“我在十年前,就已知道日后要死在你手上。”
晋矢乌的神色先是一滞,随后他嘴巴张开,嘴角扬起,他笑了。他觉得很可笑,他已恍然,他缓缓收起剑,讥讽:“巫辛,你我本无仇怨,是你害怕自己的预言,才有我这位敌人。”
巫觋能预言自己的死亡,但他们总要坦然接受。巫觋能窥见天意,但不许去更改,或者去促成,他们只能“看”,不许亲自去“做”。身为帝巫,巫辛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人活太久,难免就要老糊涂。
“我父亲真是愚蠢,夺得王位后,就不该再听信你的胡言乱语。”晋矢乌将剑插回剑鞘,他转身走了。
已是风烛残年的巫辛,无需他动手,他看得出来,她快死了。
晋矢乌走在清冷的月夜下,朝城西的方向前去,他身后的木殿,巫辛正在无声无息老去。
夜风吹拂木殿的帷帐,也吹动巫辛身上罩的布帛。巫辛的身体逐渐失去温度,唯有那层层包裹她干瘦身体的轻薄布帛,在风中扬动,仿佛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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