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北燕皇后的金根车,一路隆隆地往边界上疾驰。过上党折转,再过了古黄河,转道进入兖州地界,这里水路通畅,适宜坐船疾行,而且还舒适得多。
故国的空气仿佛都是清新的。杨盼下车后,在紫绫步障的遮掩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故园桑梓的芬芳味道。迎接在埠头的是她的弟弟——临安王杨灿,她离开建邺时还是个半大毛孩儿,现在却妥妥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儿,有着沈家人特有的大圆眼睛,睫毛扑闪扑闪的,虽然穿戴着一身王侯的冠带与朝服,笑起来那两个酒窝还是缺乏王侯的威严感。
“阿灿!”杨盼几乎要扑过去,想着自己的身份已经是皇后了,弟弟也是郡王,才好容易把这激动的小心思压住了。
“阿姊!”弟弟也还沿用旧称,全然没有皇室人那种森严的称谓,“我望眼欲穿,总算把你盼来了——你这名字,起得真‘好’!”
杨盼翻了他一个白眼:“哼,听说你也够‘灿烂’的,北燕的喀芸公主咋就嫁给你了?”
杨灿笑道:“谁叫我魅力大呢?”
又说:“不过我家阿石倒是和妹妹玩得好。”
阿石当是杨灿的儿子,妹妹么,自然是都兰了。
杨盼眼睛都亮了:“我的都兰在哪里?”
杨灿说:“阿姊,瞧你这急性子还没改掉!都兰才刚刚歪歪斜斜能走两步,千里迢迢带到这里来,能成么?”
杨盼更是归心似箭,跺脚说:“那咱们快走!”
杨灿说:“欸,兖州刺史还给阿姊备下了接风宴呢,不吃了再走?”
杨盼道:“我又不认识兖州刺史,而且便是吃接风宴,也是和刺史后宅一道,尴尬得很呢。你和刺史说,有什么好吃的,直接送到带我南下的楼船上,我倒反而领他的情呢!”
杨灿想了想,点头说:“也好。只是不知刺史心里会不会嘀咕:这位公主敢情在北燕过的是叫花子的日子?就一点宴餐,还惦记着带路上吃……”
“滚!”杨盼对弟弟可以凶巴巴上来就吼,而后再大大地翻个白眼。
刺史府送给公主和临安王船上吃的宴餐无比丰盛,杨盼和弟弟盘膝坐在平稳宽敞的楼船中,边吃边聊。
“不容易啊,总算回来了!”杨灿说,“阿父阿母可想你了,尤其是平城政变的时候,阿父日日担心得睡不着觉,又怕阿母着急,天天嘱咐我和阿兄不许在阿母面前瞎说。往北去的斥候,从来没有派得那么勤过。后来咱姊夫来借兵,他心里的石头才放下了一些,但也是悬着心,又是一直到听说北燕大行皇帝去世,而咱姊夫登基,才真正放下心来。”
杨盼感念:“阿父阿母身子骨还好?”
“好得很。”杨灿说,“都兰又有了一个小舅舅和一个小阿姨,一个比她大两岁,一个比她还小半岁。阿父见天儿跟他那帮老兄弟们吹牛,说他天赋异禀,不用娶三宫六院,也能儿女成行……”
杨盼“噗嗤”一笑,掰手指算算:好家伙!这公母俩已经生了七个了!
她想起了什么,小心问:“你和阿火……一向还好?”
“挺好啊。”
“那么……”杨盼八卦的心思起了,“北燕的喀芸公主……”
杨灿说:“唉,别说了,说了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疼……挨了那么顿胖揍,还得扶痛进洞房,真是无比的爽利!大兄现在都笑死我,说这样小母狼一样的公主,也只有我这样经得起揍的才配娶。”
杨盼更小心地问:“大兄倒不怪你抢他媳妇?”见杨灿连连摇头,才放下心来,问:“那么太子妃是哪家的女郎?”
杨灿摇摇头:“哪有太子妃!阿母都愁死了,说——”
他突然闭了嘴,小心看看姐姐一眼。
杨盼虎了脸说:“说,不就是怪我起了个坏头?”
“可不是!阿母说,都是那时候阿盼起了个坏头,二十岁了死活不肯嫁,多少英俊的、有才华的、家世合适的男儿她都眼高于顶、看不上,非要找个异族的小郎。好了,被拐跑到千里之外了,多少年看不见,白养大了,心疼死了!还叫弟弟有样学样,跟着眼高于顶,多少漂亮温柔的世家闺女,他撩了人家就跑,倒跟个花花公子似的,只是不肯有着落……”他说得绘声绘色,活脱脱就是沈皇后的口吻。
“停!”杨盼说,“说耽误婚事随我,这黑锅我也就背了;说撩了人家就跑,这种习性我可从来没有!人家公主都是花丛里翩翩多少回,我呢?”
想想当年就是一把辛酸泪,她杨盼也不差啊,除了罗逾,咋就谁都看不上她呢?连王霭和沈征,都各寻各的欢喜去了,所以她才苦哈哈嫁给罗逾嘛!
杨盼愤愤然地想。
杨灿耸耸肩膀:“这我可就管不着了。反正我和喀芸挺好的,我也所求不奢,很足意了。”
杨盼愤愤然大口啃着兖州特产的烧鸡腿,那草籽蚱蜢养大的鸡肉又嫩又香,吃了三年的牛羊肉了,今天简直是幸福。
楼船平稳地向南行。晚上波浪微漾,特别宜于入梦。杨盼打着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很困,但是睡得不算很香。她和以往一样,把被子一卷,然后梦中好像又明白了什么似的,翻身把胳膊和腿都压到另半边床上。
可是,那半边床空落落的,没有一个弹性的身子来承接她的胳膊和腿的重压。
杨盼朦胧间醒了,睁眼在床上找了找,然后随口喊道:“逾郎?你解手去了么?”
外头传来伺候的小宫女的刚惊醒的声音:“公主可是要解手?”
杨盼猛然清醒过来,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怎么一回南秦就变蠢了?莫不是自己生来就该在北燕待着才长智慧?
她只好假装还惺忪,说:“不是,可能说梦话了。”
那小宫女自己也半梦半醒的,听见不是需要伺候,便也睡下了。
杨盼突然睡不着了。楼船的窗外也有一轮明月,把天空照得澄澈,她赤着足到窗边,楼船下头的水里也有一轮明月,被粼粼的波光摇碎成一点一点的闪亮的星星。
她的逾郎有没有也半夜摸着的是空落落的半边床?有没有也觉得缺了什么睡不着?有没有也爬起来看他们共有的一轮明月?
早起杨灿看姐姐恹恹的模样,问道:“阿姊没有休息好?”
杨盼无力地点点头。
做弟弟的贴心地说:“好好吃一顿就好了。”
果然呢,白天寻着各种吃的,晚上睡得不好似乎也可以弥补,随着水路摇曳,离着家乡建邺也越来越近了。杨盼想着父母和女儿,终于把某人抛到了脑后。
石头城外,旌旗猎猎,公主在矶头下船,听得两边鼓乐声声,迎接她的仪仗早早地摆好,用的是南秦的国家之色——绛红,特有种喜庆感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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