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岭毫不为皇帝逼人的气势所吓倒,他澹然地自己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品茗边问:“陛下你说,阿盼自十二岁生辰过后,是依然那么幼稚淘气,还是感觉变了个人似的长大了?”
皇帝对这位舅兄,本来就是色厉内荏,被他这话一问,刚刚的怒气就卸了大半,回答说:“自然是感觉长大多了。她小时候淘气的那样,我和她阿母又没怎么管她,酿得到了十二岁还是个不靠谱的孩子。倒是下半年来,确实觉得她长大多了。”
他紧跟着又来了一句:“但是,那又怎么样?丢到一群人精中去历练她,她还不行!万一感情上真的让罗逾那小子给骗到了怎么办?情字最伤人的!”
沈岭冷笑道:“哦,那陛下以为,你护着阿盼一辈子,嫁你指定的人,她就一定幸福了?就一定不在情字上受伤了?今日她发的话、往日她做的事,你觉得她绕得开罗逾?”
皇帝馁然:确实绕不开。
沈岭继续说道:“前车之鉴犹在!阿盼再给你们俩护着不见风雨,就和以前一样任事不懂,却也会慢慢有她自己的想法,可是偏偏未经磨砺,想法不成熟,决策不正确,她将来才真要吃大亏!”
沈岭又说:“她今天出语,明显是在护罗逾,我总感觉,她心里知道点什么,又知道得不全。李耶若的话说得明明白白,罗逾和罗右相,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父子关系——罗右相疼儿子,大概也不逊于你疼女儿——既然如此,他是谁?想做什么?与李耶若为何是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何妨就让阿盼去打听?”
“我是怕她喜欢上了这个身份可疑的罗逾,你不知道,两个孩子在一起,再打打闹闹,罗逾那眼神,阿盼那眼神,我不由地就想起我当年蹲你们沈家门口等阿圆……”皇帝大概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神往,好一会儿才又挠挠头,让自己走出回忆来。
沈岭说:“十五岁的男孩子,十二岁的女孩子,情窦初开,感情上懵懵懂懂的,却也特别美好。你拦不住,也只有让她去喜欢,我们一步步来剥画皮就是。感情的事,也是要受了伤,才能知道舔着伤口长大的。总趁着她十五岁嫁人前,让她晓得罗逾的真面目。”
皇帝嘟囔着:“你都不晓得罗逾的真面目……”
沈岭笑道:“我是不晓得。但是我还挺喜欢这个男孩子的。也不过十五岁的年龄,你那么大时还在赌场跑腿,我那么大时还在跟阿父学杀猪,多少富贵人家的孩子这么大时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倒是他有那么大的勇气,离开父母,独自在外闯荡,还筹谋着一肚子的心事,还要做得滴水不漏——因为一点点行差踏错,说不定就是破家灭族的事!”
皇帝搓了搓脸:“你总是与众不同的。”
沈岭摇摇头:“看事情,是看表面还是看底里,确实大有不同。就像我给阿盼讲过决堤的故事,要是只看现在,而不去追溯,那么永远是疲于奔命。你放心,在你我观照之下,阿盼会处理好的。我也信她,虽然是个马大哈的孩子,但内心有正气在,只要稍加点拨,也是能成大器的。”
献俘的大宴,明明是国家扬眉吐气的象征,却有三个十来岁的孩子,深感失败的挫折。
罗逾回到西苑,腿脚里都是飘的,今日他等于在生死一线徘徊了一回,若不是杨盼那番不太聪明的插嘴,只怕他的坚持,已经要成为李耶若继续攻击他、拉他垫背陪绑的理由。
和李耶若裹在一起,真是他最大的败笔!
突然,他听见门被敲响的声音,浑身都是一激灵。好在片刻后就冷静下来,罗逾没有听见那些狗的吠叫,那么,院子里来的自然是故人。
“公主请进。”他拉开门,恭恭敬敬地说。
杨盼蹭蹬在门槛上,并不进门,罗逾知道南边男女大防规矩重,也不再强求,低头半天才说:“今日谢谢公主搭救。”
杨盼盯着他,说:“搭救?这个词用得好夸张。”
罗逾苦笑了一下,拱手说:“我心里明白。”
“李耶若这么美,又这么喜欢你,就是娶了她,你也不亏。”
罗逾抬眼望着杨盼,小姑娘比他矮一截,此刻挑衅地抬眼直视的样子,眼睛显得格外大,下巴显得格外小巧。罗逾不由有种对她的亲切感,伸手想摸摸她的辫子,又觉得不合适,偷偷又把手缩了回去。
他对杨盼说:“亏不亏,那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阿娘和阿耶,就是那种凑在一起、没有感情的夫妻,所以……”
他一脸的落寞,杨盼一眼就看得出,他不快乐,在他的家庭里,他充满着热忱的责任感,但是依然不快乐。
杨盼突兀问道:“今天李耶若说的话,说到罗右相家的四郎君身子骨不好,等闲不出门,是什么意思呀?”
罗逾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李县主一嗓子喊出来,大概无数的人心里都在犯嘀咕。你也不用试探我啦。我不是罗右相的儿子——他一直主张联合北燕,共抗南秦,大凉输了之后,他心里惶惶不安,唯恐遭到报复,怎么敢把亲生儿子送过来?我是他家里几位小郎君的伴读,年龄和长相有几分近似罗右相家的四郎君,恰巧四郎君一直不大见外人,就偷梁换柱了。”
杨盼不料他竟然就这么说了,眨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又问:“那你本名叫什么?”
罗逾道:“无名小卒而已。我都听惯了‘罗逾’这个名字,再叫我其他的只怕我也不习惯了。”
他最后清朗朗笑道:“今天说出来,我心里也坦然了,不过,我还是请求公主,这件事闹得大,又会是两国纷争的因由,老百姓厌战已久,再为我,或者我的恩主的错误引起一场征战,我真是国家的罪人。我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的惩戒,死,我也不怕。”
杨盼很想问问他,他可知道后来他一剑杀了她之后,两个国家的兵燹惨烈难言,白骨盈于野,血流汇成河?那时候的他难道就没有一丝慈悲意?
还是,今天他说的话,又是另一种花言巧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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