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江月心已入了京城,连江亭风入城时那壮观景象都未看见。眼皮子一抬,便瞧见李延棠带着一溜宫人在长安门前接她了。
她扭扭头,除了皇帝陛下的笑颜,四周便只余宫墙了。她有些讪讪,道:“我竟当真睡着了,还睡了那么久……”
她很是过意不去,毕竟这凯旋入城乃是一桩大事;哥哥难得出一回风头,自己做妹子的却在一旁呼呼大睡,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她正思虑着,冷不防头顶被轻轻拍了两下。一抬头,原是李延棠的手掌落在了他发心。他慢慢笑起来,道:“小郎将平安归来便好。”
天高云远,一排大雁飞过秋日晴空。江月心愣了一下,一颗心便如展开的花瓣似的,悄悄舒了开来,暖和极了。
“是哥哥和霍大将军厉害,这才让魏池镜答应议和了。”她笑眯眯道。
“你爹前段时日已到了京城,一会儿小郎将便能见着他了。”李延棠道,“如今天恭、大燕已决定修好,天下大事半定,你我二人的婚期,兴许该重议一议。”
江月心听着,脸庞有些红。
她下了马车,改坐轿舆入宫。旁边的宫人叽叽喳喳地向她说着江亭风入城的风光景象,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侯爷入城时,满街皆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真是不害臊……”
“侯爷生的这样玉树临风,难怪有这么多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小宫女还年轻,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刻,也只爱议论他招女人眼的地儿。江月心听了,心底有些好笑,又有些骄傲。
她一路南下,着实有些累了。回到了清凉宫,也没甚么精力再闹腾。李延棠知道她累,便让她休息一阵子,只说明日有特地为江亭风办的接风洗尘宴,让江月心好好准备一番。
江月心累了,人趴在床上,嗯嗯唔唔地应着。李延棠叮嘱了宫女几句,就要离开。他将要走时,江月心忽然唤他:“阿延,魏池镜那儿……甚么时候?”
她说的不甚清楚,但李延棠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时候与大燕国约契修好。
“……若准备妥当,半月后便可。”李延棠弯下腰来,摸摸她的头顶,道,“你不必担心。接下来,便是朕与魏池镜的事儿了。”
他弯着腰,乌黑的发丝垂至江月心额前,时不时挠到她的鼻梁,逗得她肌肤泛痒。她用手指卷了一道李延棠的发尾,乌黑眼仁朝上一望,喃喃道:“阿延,魏池镜问你索要我的时候,你为何不答应?”
关于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想通了,又觉得自己没想通。她甚至冒出个可恶的念头来:也许在阿延的心底,自己比那江山要重要些。
清凉宫里头静悄悄的,宫女们皆退了出去。年轻的帝王用掌心抚了两下她的发顶,无声地笑着,面上笑意如春冰悄融。
“朕不需要答应这个无礼要求,也能让他答应议和。”李延棠说着,语气很从容,“霍天正与你哥哥双面围击,将他困死在不破关城内。大燕国若想换回魏池镜,便必须答应我天恭的要求。……从他自大冒进进入不破关城开始,这个局,他就必输无疑了。”
说罢后,他的面容便在江月心眼前越放越大,一道轻浅的吻落在她眉宇间。旋即,她听得这样一句略带狡黠的话:“顾镜当年在不破关时,竟胆敢威胁朕,朕当然会一直记着的。”
这话说的很轻,稍纵即逝,江月心还是听到了。她追问道:“阿镜威胁你?怎么威胁的?”
李延棠却不再答了。
江月心有些懊恼,却也不追问。她只是说道:“阿延,你坐一会儿。”
李延棠在床边坐下。
她微微挪了头,想要枕到李延棠膝上;可却又像是顾忌了什么,最终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双膝处。当然,隔着衣料,她只能摸到金银错线所绣的翻滚云纹。
“阿延的腿脚,是因为我落下的顽疾。”她喃喃地说着,手指慢慢地抚弄着,“我记起来了,我小时候在大雪中迷路晕过去那一次,是你带我回家的。”
李延棠挑眉,道:“小郎将想多了,这伤当然是当年打断朕双腿的人犯下的错。”
“那群人后来怎样了?”她问。
“能怎样?朕可是个记仇之人。”他道,“朕登基之时,那人便投水自尽了。一家子没了主心骨,妻儿老小,皆四散流离。……说来,朕其实也不曾做过什么。”
江月心的手指还在动,并开始从膝盖往大腿处溜达。倏忽时,她的手腕被李延棠陡然捉住了。她疑惑地抬头,那年轻帝王的眸色却有些暗沉,像是酝酿着风暴。他压低了声音,先“嘘”了一声,继而道:“小郎将,便再乱动了。朕可是很记仇的,怕会出事。”
江月心摸不着头脑。
出事?能出什么事?是魏池镜冲进来大喊老子不和你议和了,还是叶太后尖叫着要回宫继续当西宫太后?
“能出什么事?”她像是个好奇宝宝似的,耿直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延棠捉了她手腕,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力道极温柔地把她的手腕塞回被褥里头去,又替她掖好了被角,“至多……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罢了。”
“从此君王?不?……啊?什么?”江月心平生最烦就是这些诗歌词赋,听到就一个头两个大,脑海里疑问丛生,“阿延是怕我打断你的腿,让你得爬着去上朝吗?”
李延棠:……
他有些无奈,只得道:“是是是,正是如此。”
他承认地这么畅快,反倒叫江月心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回过神来,政务繁忙的帝王已与她温柔地告了别,撩摆跨出了殿门。
待李延棠走后,江月心才陡然明白了什么。
“从此君王不早朝”……好像听霍家小少爷霍辛偷偷念叨过。前一句是什么来着?“**苦短日高起”?不不不,一定是自己记错了!前一句一定是“发奋识遍天下字”!
没错!就是这样了!发奋识遍天下字,从此君王不早朝!
***
李延棠踏出殿门时,王六与另一个管事的公公张德凑了上来。
“陛下,”王六俯了身子,低眼瞅着江月心那头,小声道,“胡将军那头来报,叛王李素已被寻着了。……在青陇镇那头,上了吊,去了。”
“知道了。”李延棠淡淡点头,“此事就别在明日前详细提,有些晦气了。”
“还有件事儿,”旁边的张德有些犹豫,踌躇道,“叶大小姐去尼庵削发了。您瞧着,是不是接进宫里头……”
“浑说什么呢!”王六立刻打断他,喝道,“叶大小姐出家为尼,这事儿哪能烦的到陛下?咱们陛下对小郎将一往情深,这可是百姓众口称赞的事儿!”
张德不如王六得脸,被训斥了两句,面上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在心底嘀咕道:那叶大小姐不是惯称京城明珠?陛下竟当真不喜欢,也是怪哉!
这头李延棠听了,便道:“出家便出家,自个儿选的路,朕总不能说什么。”说罢,便没有再提了。张德也知道,这是陛下对那叶大小姐一点意思也无。他讨了个没趣,顿时懊恼不已,赶不迭地讨好王六去了。
***
江月心大睡了一觉,次日清醒时,便觉得神清气爽。再踏出清凉宫时,便觉得这朱墙琉瓦都甚是对眼。隐隐约约的,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她正站在屋檐下头,远远瞧得一列宫女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盛有衣衫鞋履的锦盘,原是要她为晚间的接风洗尘宴准备一番。
既然是哥哥为主角的宫宴,她想到哥哥那张生气的面庞,就苦兮兮地坐下来任由宫女为自己打扮。宫女取来的衣衫是一袭樱红游鳞纹长裙,甚是贵气。这衣裙被捧在宫女手上时,她便觉得有些不适合;谁料穿在自个儿身上后,竟异样得合身,衬得她愈显英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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