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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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本意是想将秦莺莺的遗体送回胥朝,安葬于故土,也算叶落归根。

可报丧的信送到胥朝,月余后,秦攸才颇为敷衍地派人到长安,应付公事似得来迎秦莺莺的遗体,甚至备的棺木都不如萧逸为秦莺莺准备的让他暂时栖身安眠的。

这些人中主事的是秦攸身边供差遣的暗卫,虽身份低微,好歹还能说几句体面话。剩下的都是些粗鄙不堪的人,来长安第一日就聚众去乐坊寻乐,丝毫没把那客死异乡的小主人放在心上。

萧逸早就知道秦莺莺的生母早逝,他执掌宗府之前在丞相府素来没什么地位,而他爹也不怎么喜欢他,可没想到竟到了这地步。

朝中竟还有人担心胥朝使臣死在长安会使两国再起干戈,殊不知秦攸自打知道了自己儿子私通梁王,就避他如蛇蝎,生怕连累了自己,如今秦莺莺死了,死在掀起更大的可能会波及丞相府的风澜之前,没准秦攸还在心里庆幸呢。

到秦莺莺死后,萧逸才看明白这表面放荡不羁、甚至有些荒唐的人生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想起秦莺莺堂堂三尺男儿身,多年来男扮女装去执掌宗府,也是为了他那当丞相的父亲而效力,可一旦身死,就像个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竟被如此潦草无情地对待。

萧逸看得心冷,直接将胥朝来迎丧的人全赶了回去,给秦莺莺在皇陵边选了块幽静之地,将他安葬于此。

初冬寒风凛冽,吹动坟前素幡猎猎飞舞,天灰蒙蒙的,阴沉欲雨。

萧逸轻抚了抚墓碑上凹凿的字,唇角竟轻翘了翘,伤戚很淡,眼睛里闪动着莹润的光,好像他的好友并未死,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听他说话。

“朕知道你生前爱热闹,这地方虽然安静了些,但靠近皇陵——就是朕自己的陵地,等朕百年之后,若是子孙孝顺,每年的祭祀飨荐自然少不了,你挨朕挨得这么近,到时候也能跟着沾点光。”

老树枯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落单的大雁低低飞过,沙砾在风中回旋,有细小稀疏的雨滴落下来。

高显仁忙上前来给萧逸撑伞,“陛下,看样子是有大雨,咱们快些回宫。”

萧逸点了点头,又看向墓碑,轻悠笑道:“你这人活着也未见干过多少好事,死后竟有天地哀戚,落雨送葬,也真是难得了。”

他笑意微敛,抬头看向苍渺的无垠天幕,阴云正在聚敛,天色垂暗,看样子是场大雨。

萧逸叹道:“朕自作主张没让你爹的人把你带回胥朝,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可能也只有朕能来看看你。你大约会孤单些,不过不用急,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朕就算是皇帝也躲不过,到时下去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话音刚落,身侧的高显仁就咳嗽了声,他压低声音道:“陛下,您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是天子,万寿无疆。”

萧逸笑了笑:“万寿无疆?若是天子都能万寿无疆,那朕何至于四岁就没了爹?若是朕的爹还活着,打死朕也不继承他的皇位,靠着祖荫当个逍遥自在的藩王,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那日子得多美。”

高显仁万分怜惜心疼地看着他的小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您天生就是帝王命,这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萧逸含笑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御辇走,走了半路,他挽着袖子道:“今天御医去昭阳殿给皇后诊脉,这会子也该有消息了,怎么宫里还没人来报?”

高显仁才反应过来,纳闷:“是呀,那帮人都是些有分寸的,哪敢这么怠慢……”

疾风自身侧撩过,萧逸俊眉一皱,加快了脚步。

楚璇这一胎五个月了,随着显怀,反应也渐大了起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膳食沾一点就饱,有时连沾都沾不得,闻着味儿就要吐。

昨天萧逸磨干了嘴皮子哄她用了一碗羹,结果临入寝时扶着床栏全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如纸,跟戳一戳就能破了似的。

诊脉的消息迟迟不送来,昭阳殿和太医院的人肯定没这胆子,八成是楚璇的主意,她知道他今天送秦莺莺下葬,不想让他多操心。

一回宫萧逸连件衣裳都没换,直奔昭阳殿。果不其然,诊脉的御医还没走,正在偏殿的廊芜下躲着雨,候着圣驾。

皇后不让他们把诊脉的结果呈给陛下,固然是一片体贴好心,可事关皇嗣,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哪个敢真藏着掖着?

萧逸一问,他们就忙不迭全说了。

“娘娘身体底子太弱,这孩子月份一大带着自然艰难。娘娘如今已呈气血两亏之状,得提前熏艾,纵然这样,恐怕……”

萧逸眼睫一颤,问:“恐怕什么?”

御医深躬了身,叹道:“十有八|九是不能指望足月生产了,至多七|八个月这孩子就得出来,而且……”他抬头偷觑萧逸的脸色,低声道:“多半会难产。”

萧逸的身体晃了晃,埋藏于心底最深的恐惧骤然被唤醒,仿有一股凉气在他身体里乱窜。他强力压下去,凝目看着御医,低声道:“若是现在不要这孩子了,把他打掉,皇后会不会有危险?”

御医悚然一惊,仓惶道:“不行啊,月份太大了,若是强行打掉这……皇后的身子根本受不住。”

萧逸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也就是说,必须得生,但挺不到足月,会早产,不光会早产,还会难产?”

御医点头。

萧逸沉默片刻,倏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用尽全力给皇后保胎,给她调理身体,你们帮她把这一关挺过去,朕保你们满门荣华,三代勋禄。不然……你们自己掂量。”

御医吓得一哆嗦,忙跪地扣头,颤颤巍巍地擦着额角冒出来的冷汗,应下。

萧逸在廊芜下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气息与表情都恢复正常,才进殿去见楚璇。

楚璇已吐了好半天,画月抚着她的背,霜月递着茶,好不容易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漱过口,仰躺回榻上,好像全身力气都用尽了,脸色惨白,额上汗渍涔涔,闭着眼睛,紧皱着眉,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萧逸悄悄坐在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紧皱的眉,楚璇立刻惊醒,睁开了眼睛。

她看萧逸穿得还是出门时的衣衫,又听窗外密匝匝、透出些慌张的脚步声,料到他还是去问御医了,轻提了唇角,虚弱地笑了笑:“我早就说了,你应该娶个健壮些的妻子。”

萧逸也想像她一样,忧愁藏心间,不要露出来,不要把气氛弄得愁云惨淡,想笑,可唇角却是僵硬的,提了半天,反倒挤出了一个颇为古怪的表情,他终于作罢,握着楚璇冰凉的手,道:“那你要是嫁了别人,这一关还是得过。谁家里的郎中能赶得上御医?谁家里的药能赶得上宫里的药?所以啊,上天对你这小丫头好,把你送给我了,我是皇帝,富有四海,权倾天下,我想保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你安心休养,老实喝药,没什么大问题。”

楚璇在心底幽幽叹息:你的父皇也是皇帝,可你还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而且你这个傻蛋,你让我放心就放心,你眼睛红什么,生怕我不知道你要哭了吗?

可她还是柔软乖顺地歪进了萧逸的怀里,顺着他的话道:“我从小就知道,我小舅舅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最有钱的人,你有最好看的话本,有最甜的糖,还对我最好。所以,我要牢牢地缠住你,缠你一辈子,绝不能便宜了别人。”

萧逸噗嗤一声笑了,“哪里有别人?你这个小妒妇。”

听他笑,楚璇就感觉自己的心敞亮了许多,外面大雨兀自滂沱,电闪雷鸣,可她心底却渐渐阳光明媚了起来。

她在萧逸怀里挣扎着坐稳,摸了摸他的脸颊,眸光幽烁地看着窗外的雨幕,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每次我都觉得自己迈不过去了,可咬咬牙不还是过来了。我就觉得我命也挺硬的,跟你是绝配,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萧逸视线痴缠在她的脸上,凝望着他生命里最美、最勾动人心的一处光景,笃定且温柔道:“是,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楚璇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眼珠转了转,道:“那我现在喝点参汤,刚才喝的都吐干净了,我还得再喝点,唉,这参汤要是没味儿就好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会折腾人,这么刁钻……”

一碗参汤强灌下去,果然又吐了。

萧逸看着她仿佛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心底一阵阵绝望,可楚璇这没心没肺的,吐完直接就睡了,在他怀里睡得倒是香,淌了他襟前一摊口水。

天色黑透了,殿内又添了一拨灯盏,萧逸轻手轻脚地把楚璇从绣榻抱回床上,去偏殿换了身衣裳。

换完了,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地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这样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侧殿的门被推开,萧逸心里沉闷,躁郁难忍,正想破口大骂,见高显仁躬身退到了门侧,太后披着一身水光油亮的黑狐氅进来了。

萧逸那即将出口的骂声霎时梗在了嗓子眼。

太后手指灵活地解开领前系大氅的丝绦带,指间的翡翠碧戒随着她的动作而四下飞跃,闪动着幽亮的光。

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红团寿缎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细细密密的绣着缠枝优昙花,袍裾还缀着珍珠,颗颗浑圆,随着脚步轻晃在丝履的绸面上,瞧着整个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风采照人,把落拓伤戚的萧逸衬得更加灰溜溜的。

太后高高站着,低头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动的萧逸,“我听说……那孩子不太好?”

萧逸懒得说话,也没看她,只歪了头搭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闷声道:“消息还挺灵通。”

“不是……”太后忿忿道:“那小妖精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还能干点什么?怀个孩子都怀不好……”

她见萧逸深埋着头,一副饱受打击、戚戚伤心的模样,大为心疼,放软了声音道:“没事,母后再给你找几个绝色大美女,你从小身体就健壮,跟个小牛犊似的,人又绝顶聪明,种儿是顶尖的好,只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

袁太后本是当年闽南节度使上贡的贡女,出身乡野,家境贫寒,和她姐姐凭着好相貌才入选,及至后来充入内庭,抚育皇子再到当上太后更是有几分运气在里面的。

多年的宫闱生活,养尊处优,已将她身上天生的那点鄙俗粗陋磨得差不多干净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睥睨尘烟、优雅矜贵的模样,只有在自己儿子跟前,才会不经意地露出原形,说些乡间的粗俗话。

她这么说了,萧逸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抱膝而坐,一动不动,跟个已经坐定了的老僧似的。

太后上次见他这模样还是徐慕死的时候,传令官把丧信传入宫闱,萧逸起先还不信,觉得是徐慕在诓他玩,直到连徐慕生前穿着的沾了血的铠甲翎盔都一并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

信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十岁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御阶上一坐一整宿,动也不动,把太后吓得叫了御医来看,御医说没事她才放心。

十多年过去了,萧逸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纷争里成长飞速,早已不是当日的稚弱孩童,也练就了一份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没想,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回了那个孤弱无依,在深宫里艰难生存的少年天子。

太后心里有些不安,摇了摇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回句话,别跟没听见似的。”

萧逸抬起头,目光空灵清澈地仰望向她,认真道:“萧家的宗族里这几年生出了几个漂亮聪颖的孩子,您都见过,您更喜欢哪个?”

太后被他问得一愣,“你要干什么?”

“您挑个顺眼的,乖的,养在跟前,万一……朕先把他过继到您膝下,再留份遗诏,朕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许多忠义之臣,他们定会依旨辅佐新君的。可能刚开始会有些艰难,可不会像朕小时候那么难,您还是太后,还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切都没变。”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明明眼前人那么平静,那么冷静,说话那么有条理,可给她种感觉,怎么好像跟……疯了似的。

“……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逸脸上一派平风水清,自然地点头:“我觉得,人生真是没意思得紧。我自个儿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认了,克父克母还克妻,连自己的义兄、朋友都克,您说克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我自个儿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刚才还在想,要不是我亲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横亘在中间,这皇位他想要我就给他了,让这老东西也来试试这滋味,当我坐得多高兴吗?真是的……”

太后结结巴巴道:“不是……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哀家有点害怕。”

萧逸神情淡淡,“你怕什么?你是太后,谁又能拿你怎么着?不光不会把你怎么着,他们还得巴结你,贡着你,因都不是正统正根的天子血脉,谁想坐这个位子都得先求一个名正言顺,名正言顺自哪儿来,还不是从你这个太后这儿来吗?”

太后终于在如风怒卷的慌乱里找到了一丝丝理智,她冷眸盯着萧逸,道:“照你这意思,哀家这么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费了呗?你小时候哀家生怕让人把你给害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殚精竭虑都喂狗了呗?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还得把从前受过的惊吓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还不一定有你聪明,比你有指望。”

她扶了扶鬓侧的金凤珊瑚珠钗,反倒冷静了,甚是平淡道:“那咱们还废话什么,都别活了,咱们就盯着楚璇那肚子,她能平安生下孩子,日子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她要是……要是个没福的,你干脆让工部在陵寝里修三个坑,咱们一人一个,将来到了地底下咱们再接着互相折磨,跟在阳间的日子一样过。”

萧逸又把头埋在膝间,不说话了。

太后看他那副恹恹的样子,越看越来气,上前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耳刮子,怒道:“你还想在这里坐多久?楚璇可跟徐慕不一样,当年你这样时徐慕都凉透了,如今楚璇可还热乎着呢。你当女人难产只跟身体底子有关?情绪也占了大头。那小妖精一肚子心眼,她能看不出来你快撑不住了?”

萧逸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鄙夷且嫌弃道:“哀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你这么的,打明儿起让楚璇来陪我,我给她治一治这娇贵的毛病。”

萧逸忙道:“她都这样了,您还想着要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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