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垂眸沉默。
温热的浴水自竹引淌进池中,流水淙淙,腾起袅袅白烟,缭绕于两人之间,将彼此面容都映得有些模糊。
萧逸也不催她,仿佛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今夜誓要向她要个说法。
许久,自烟雾中传出楚璇那娇柔的嗓音:
“思弈,我在闺中曾看过许多话本,才子佳人,恩爱夫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瞧上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以为将来我成了亲也会是如此,都是顺理成章的。”
“可真当我走到那一步,我才发现根本没有顺理成章一说。我年少时过得不好,总是寄希望于未来,觉得嫁了人离开王府,就可以过上新生活。”
“但其实哪里有那么容易。嫁人后的日子很大程度是闺阁岁月的延续,不全是因为旁人不放过我,而是我不放过我自己。”
“我自小习惯了被轻视,被欺负,那于我而言都是常事,可唯独没有习惯被宠爱被保护。”
楚璇微微一笑,仰头看向萧逸,他的瞳眸乌黑幽邃,深如瀚海,引得人想要沉溺其中,再也不要醒过来。
“我知道不管是父亲还是三舅舅,他们对我都已经尽力了。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偷偷给照顾我的乳母塞银子,三舅舅不遗余力地为我奔走打算,都是普通人,做到这份儿上已是极致了。普通人家的女孩儿若能有这样的长辈护着,想来这一生都可以过得顺遂无忧,可偏偏到我身上就不行。”
“我觉得是自己命不好,总能招来些恶心人的事。因此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再让他们操心,不就是受点委屈嘛,咽下去就好了。”
她浸在水中,如一朵敷水盛开的娇花,水珠顺着鬓侧滑下来,洗刷出一张脂粉不施、素净皎白的脸。
但她眼中仿有斑斓星河,璀璨夺目,亮灿灿地看向萧逸。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生命里会出现一个人,那么有力量,又那么爱我,会为我谋局,为我厮杀,会把我严严实实护在怀里,在他的面前,好像我是这个世上最矜贵的人,一丁点委屈都不能受的。”
“我甚至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这太美好了,不像是上天舍得给我的。”
萧逸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回过神来,觉得嗓子有些发涩。
他倾身将楚璇的脸捧在手里,目光深隽,声色温柔:“不是你命不好,是我的璇儿太美了,总能招来觊觎之人,从此以后我就要把你藏起来,关起来,彻底绝了旁人的心思,让你只属于我。”
楚璇笑了:“我本来就是只属于你的……”她艳眸一钩,伸手揪住萧逸的寝衣领子,直望入他眼底:“你也只属于我,我们得公平些。”
萧逸心如兜蜜,甜美至极,偏偏还要逗她,轻勾了勾她的粉腮,嗤笑:“小妒妇。”
楚璇也不反驳,痛快认了‘妒妇’之名,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泡在水中呢喃:“小舅舅,我困了,你把我抱出来。”
她鼻尖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整个人软糯糯的,满是依赖地可怜巴巴看着他,嗓音绵甜的像融化开的糖汁。
萧逸只觉心都快要跟着化了,忙遵命,把小美人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净,给她穿上寝衣,再稳妥地搁回床上。
他召宫女挪进来四个炭盆,分置在玳瑁床边,拿嵌玉梨花木梳理顺着楚璇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不得不说,这小美人还真是天生丽质,身上的每一寸都精雕细琢,连头发都细韧柔滑若丝缎,木梳轻轻一坠,便从发根到了发尾。
萧逸痴痴望着她美艳绝伦的模样,心神悠荡,想起了刚才她温顺柔软央自己抱的模样。
真是奇了怪了,这小美人平常无事时看上去冷冰冰的,想让她放下心防依赖下都难,可一旦喝醉了或是心里有事,就好像没长腿似的,非要他抱。
上回醉酒也是,无比执念地要他抱,一进他怀里就格外温顺,小脸粉嘟嘟的,跟朵花儿似的。
楚璇趴在粟玉枕上正恹恹欲睡,忽听萧逸痴痴地念叨:“璇儿啊璇儿,你怎么这么美,美成这个样儿简直就是有罪,瞧瞧这细皮嫩肉的,真是……”
她半抬了身子看向萧逸,嘟着嘴道:“你夸我美是好事,可你这语气……跟要把我的皮扒了贴自己身上的妖怪似的,深更半夜的,瘆得慌。”
萧逸横起木梳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佯装怒道:“我大半夜不睡觉给你梳头,放眼普天下谁能有这待遇?你不感动便罢了,还老拿话来挤兑我。”
楚璇吃痛地捂着头,委屈道:“你一边说我细皮嫩肉,一边咽口水,说要扒皮还是客气的呢,我还没说你就跟要把我煮了似的,这夜色深深的,我也害怕啊。”
萧逸嗤道:“就你全身这没几两肉的样子,把你煮了够我吃几顿的啊?”话说着,他不由得上下一打量,越发不满:“你说你进宫三年多,我哪一顿不是山珍海味的供着你吃,长点肉怎么就这么难!你这小美人也太娇贵难养了。”
楚璇神色幽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愧疚心虚地拿眼神偷瞄萧逸,好像真觉对不起他那些虚掷了的金齑玉鲙一样。
萧逸见她这模样,越发来了劲,高高仰着头低睨她,拿出了十分宽容的气度,道:“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从今儿起你给我好好吃饭、喝药、养身体,我也懒得跟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楚璇默默点了点头,又沉下身子趴回绣枕上。
过了好一会儿,萧逸拿绵帕一寸一寸地给她擦干头发,手里握着那柔韧墨缎垂眸思忖良久,才淡淡道:“等过了年,我就下旨让萧雁迟回京。”
楚璇本已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间听到这话,蓦地睁开眼,诧异地回头看他。
萧逸道:“你的仇我替你报了,你的恩我也替你报,萧佶维护了你的清白,对你有恩,朕还他父子重聚,这账就算两清了,陈年旧事该忘就忘,你也别总在心里搁着。”
楚璇眸光深凝,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思弈。”
萧逸冷哼了一声:“我是你的夫君,我替你报恩报仇都是应当的,但你心里要有数,那萧雁迟瞧你的眼神就不对,你得跟他保持距离,还有你那三舅舅,也别跟他来往太多。”
楚璇在心里细细品咂了一番,问:“你不喜欢我三舅舅?”
萧逸眉宇间满是疏离:“他是梁王的儿子,在我这里没有喜不喜欢一说,只盼将来我们不会是敌人,那就是万幸了。”
楚璇咬着下唇许久没说话,她不喜欢萧逸提及三舅舅时的语气,好像生在梁王府就是有罪。
沉默了许久,她也清醒了,由萧雁迟想起了白天萧鸢说过的话,觉得有必要给萧逸提个醒,边道:“我白天时听萧鸢说——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说,外公让雁迟入宛,是替他去征兵练兵的。”
萧逸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十分平静:“我知道。”
楚璇想了想,恍然,他曾经花费大力气阻止萧鸢入宛,肯定是知道外公要在宛州做什么文章。况且,还有那个隐在云雾里神秘叵测的眼线,他也会告诉萧逸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意味着有防备,楚璇放下心,随口问:“你阻止萧鸢入宛,却轻易放雁迟去,这里面又是什么道理?”
萧逸道:“萧雁迟太嫩,在宛州撑不起大局,他去了也没用。除非萧鸢和萧腾中的一个去,不然,梁王迟早是会松口让你父亲去接手的。”他话音顿滞,眼睛里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趁楚璇没上心,忙转开话题:“宛州地势崎岖,崇山峻岭众多,那都是天然的屏障,可以开辟出极为隐秘的练武场,若让萧鸢率军入宛,只怕用不了多久,他这十万大军就会变成十五万甚至二十万,而且还是不在册的,全成了他梁王府的私军。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话倒是跟萧鸢说的一样,楚璇想,或许萧鸢下午也不全是胡吣,那些故弄玄虚的话里应当掺杂着几句实话的。
萧逸望着她淡淡一笑:“可惜,萧鸢和萧腾为世子之位明争暗夺,谁都不愿意离开长安,倒省了我的事,只要夺了上宛仓再稍微推波助澜,给萧鸢一个应付梁王的理由,他就顺势留在了长安,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他说得轻巧,楚璇却有些担忧:“可如今萧鸢死了,外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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