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袖因快速走动灌满了风劲,在他身后翻飞。天子的冕服本就威严,何况他一脸怒容,凤眼流光皆是厉,藏在骨子里那股戾气就都呈现了出来。
顾锦芙望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鼻头发酸,但很快又垂了眸,将那些委屈都收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
赵祁慎突然出现是所有人没有意料到的,宫道上哗哗跪了满地的人,就连刘皇后都下了辇,朝他弯腰屈膝。
唯独顾锦芙,靠着墙根站在那里,低垂着眉眼,像断崖上的孤松。明明是在坚强,却又显得那么无助。
“谁要带朕的人去审?!”
他压下想去将人牵过来,抱一抱她,安抚她委屈的冲动,目带狞色扫视了一圈。
跪地的千户心里暗喊遭,埋怨刘皇后油盐不进,让他们首当其冲。
一时间,那么一片黑压压的人,都没有一个吭声的。
赵祁慎眼尖,看到人堆中的秀琴,那么多人,就她一张脸肿了。跪地的众人只看到龙袍那片日月山河纹在眼前飘过,女子惨叫的声音划破众人上空。
他上前一抬脚就踹到秀琴肩胛上,将她踹成了个滚地葫芦。
“——你给朕说!”
刘皇后见秀琴被踹,一张脸变成了酱紫色。
天子居然跟市井泼皮一样动粗,而且赵祁慎这哪里是踹人,是朝她脸上扇耳光,秀琴的尖叫让她脑子里一片白光!恍惚中,她手指甲狠狠就掐进了肉里,仿佛又看到死去的丈夫为了护那个媚主道士,当众罚了她奶嬷那幕。
秀琴被天子一脚踹得天旋地转,头发都散了,像个疯妇一样爬起来拼命磕头。她哪里还敢说,光是吓都要吓得去掉半条命,那天在御花园被扒了裤子打板的羞|辱还历历在目,她就不该因为丢了白绒怕担罪,见到魏锦旧恨涌上来就诬赖到她身上!
“禀陛下。”在秀琴闹哄哄的哭声中,顾锦芙淡淡地开了口,“事因始于大行陛下赐给娘娘的狗不明不白死了,所以才有了天子近卫被娘娘调离职守,前来要抓臣去审问。”
她一句话就将所有帐都算上了。
——刘皇后,要强行带走她的千户,最先诬蔑她的秀琴,一个都不能跑!
所有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刘皇后算是再度讨教了她的一张利嘴,气得浑身哆嗦喝道:“魏锦!白绒死在你跟前,你还敢狡辩!”
“你闭嘴!朕在这里,没有你责问的余地!”赵祁慎冷声吼了回去。
刘皇后青紫的脸色就变成了惨白,是被赵祁慎羞|辱的。
她还有着一国之后的名头,竟是大庭广众之下让闭嘴,这就是扯了她脸皮踩脚下,自此之后满宫的人都会知道她被天子让喝斥。
刘皇后头眼发晕,后退一步,跌坐回辇里。
顾锦芙冷眼看刘皇后自取其辱,赵祁慎站在中间,冷笑连连:“为了一条狗,竟是要惊动到朕的亲卫,可算是叫朕见识了什么叫狗仗人势。朕的人居然要被一条狗来羞辱?还是你们也觉得朕这天子也不如一条狗!”
“臣等惶恐!”
跪地的戎衣卫当即惶惶磕下头,个个额头都冒了冷汗。
谁敢说天子不如狗,那是要被挫骨扬灰的!
赵祁慎这会实在是气。气刘皇后既毒又蠢,气自己受制于人,连亲卫都是一个妇人说调动就调动,更气......
他一把就去拽了顾锦芙的手,头也不回拉着她离开这处。
跪在一边的李望听到天子离去的脚步声,偷偷抬头,对着顾锦芙的背影眯了眯眼。刘皇后跌坐在轿辇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子把人带走,再说一个字的勇气都没有。
等人走远了,李望才悄声在刘皇后耳边说:“娘娘......娘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刘皇后在散不去的羞|辱感中闭了闭眼,她颜面尽失,哪里还能有什么吩咐。
顾锦芙被他拽得一路走得趔趔趄趄,膝盖疼得一抽一抽,仿佛是骨头都碎里头了,扎着血肉的那种疼。但她一声不吭,只任他拉着自己离开,刚才压下去的那股酸意悄悄蔓延着,从眼眶到心尖。
所以她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听到的是自己的哭腔。
赵祁慎气冲冲将她拽回了乾清宫,进到东暖阁脸上的戾气更甚,一进屋就将门口半人高的粉彩大花瓶给砸了。
碎裂声震耳,碎片溅了一地,雷霆之怒让顾锦芙都愣了那么一下。
他眼底赤红,哼哧哼哧咬着牙说:“这事没完!”
说着,又去拉过她。见她眼中闪着惶色,心想的是如若自己没去得及时,她真被弄到大牢里要受到什么样的折辱。
只是光想,他就恨不得给刘皇后身上扎个洞。
他其实很少气到这种要跳脚的失态,顾锦芙被他拽着手,觉得自己多荣幸啊。他弃朝跑来救她,情意再实打实不过,可她却没有良心得很,就知道仗着他抖威风和不择手段。
到底是克制不住,抽了抽鼻子,喃喃道:“我这不是没事。”
她声音低哑,不是受尽委屈,哪里会这样。赵祁慎一听就更加心疼,要拉着她到炕上坐下,不想看到她瘸着一条腿拐着走路。
他神色一凛,弯了腰就去撩她的袍子,下边的膝裤雪白,右侧那只腿的膝盖上竟然印着血迹。
“他们动刑了?!”
他手一抖,直接就蹲下身去卷她裤腿。
顾锦芙有些窘迫,要拉他没拉住,磕破皮的膝盖就露了出来。整圈乌青高肿,还在一点点渗着血丝。
伤口的淤青触目惊心,赵祁慎指尖发颤地轻轻碰了一下,就听到她在上头抽气。
“你伤着怎么不说!”抽气声让他心尖也跟着一抽,站起来就将她打横抱住。
顾锦芙被他吓得啊了一声,下刻人已经被他放在炕上,又见他风一阵跑走,听到他翻柜子的一阵乱响。
不一会,他脸色铁青的拿着药酒回来,弯着腰先用帕子沾掉血迹,双手搓上药酒细细帮她均上。
那动作再温柔不过,让她有被呵护的感动。
她低头看着他的金冠,感受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在轻按伤处,应该是想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猛然就去拉住了他的手说:“没事,我没有白受委屈,我还手了。”
赵祁慎动作一顿,想起唯独肿了脸的秀琴,险些没把后牙槽都咬碎,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他这样,她刚才堵得满满的委屈倒散去不少,居然是露了笑来,握着他的手,用他手心的暖意暖着自己。
“你这样上朝上着就跑走了,大臣那边不用管了?”
她都伤成这样了,还管大臣?
“我爱当昏君。”
“嗯,一怒冲冠为太监。”
她还拿自己调笑,赵祁慎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疼,坐到她身侧叹气:“倒是又能笑了,还是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应该没伤到骨头。”
她摇摇头,拽着他手不让去,发现自己这会竟是那么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别去,过几天就好了。今天这事不对,一是我离开后肯定就有人送了消息出去,然后我遇到快咽气的白绒。二是秀琴前来不过是眨眼的功夫,至于第三......刘皇后好像真以为是我对白绒做了什么。”
赵祁慎神色几变,带怒的面容慢慢变得郑重。
这样说来,乾清宫里有内线去报了信,同时应该也向皇后宫里报了信,才能闹出那么一出戏码。
顾锦芙还在理着思绪,对比着事情前后说道:“假如刘皇后是真对白绒出事一无所知,那么她也就是被利用的了。”
左右是有人要对付她,一开始她以为是刘皇后诚心报复,但细细地想却不是。
问题出在哪里,关键点应该是秀琴身上了。
“我得审秀琴。”顾锦芙拉扯着他的手,垂眸看他修长的手指,“我其实也咽不下这口气。”
报复她是真事,但要被弄进镇刑司大牢里,她女儿身的事情就得曝光,到时她就只有一个死的下场。
现在想想是后怕的。
“我让卓宏去审,那些地方脏着。”赵祁慎也明白秀琴是个关键人物,那就让他手上的戎衣卫去审。
刘皇后不是想要说法吗,他就给她说法!
顾锦芙又摇头:“我要亲自去。”
“你腿不要了,回头瘸了,难道我还得娶个瘸姑娘?!”
好好的,怎么就扯到这上头,顾锦芙听一把撒开手,瞪着他:“谁就瘸了,不是说了没事!又没逼着你娶!”
两人上刻还好好说话,下刻就都相视着直瞪眼。
一个气她不知好歹,一个气他不懂她心里的憋屈,报仇这事自然是要亲自去做!
就那么大小眼相对,赵祁慎倒是先笑。这一笑就停不下来,背靠着炕几,笑得肩头都直抖,更是笑得顾锦芙莫名奇妙。
“没逼着我娶......那我要娶,你是不是就答应嫁了的意思?对了那么些年的大小眼,终于是对上了?”
顾锦芙被他这歪理弄得一怔。
他笑容就变得暧昧,趁她没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拉到了怀里,将她抱了个满怀:“我为你丢下满朝大臣,昏君这名号是跑不掉了,你就没有一点感动?”
她在他怀里挣扎着,结果越挣他越搂着紧,像是铁了心现在就要论出个所然来。
她脸颊微微发烫,他又在她耳畔追问:“锦芙,你就不能说一句实话?刚才你一直拉着我手呢。”
她依赖的动作明显,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刚才那会是紧着她的伤,没提罢了。
顾锦芙刚才是有感动,被他这么一闹,散了七分,更是死鸭子嘴硬,呸了一口:“不过是疼得想找个跟我一起受的,结果又胆小没敢掐下去,怕被你报复!”
她要气人,真是能把人气个半死。还找个人陪她一块儿受呢,听听这戳心窝子的话。赵祁慎就较真起来了,一伸手就搁到她嘴边:“来来,让你咬,我倒是乐意跟你一起受。”
她闻着药油的味道,嫌弃地推开他,他却不依不饶了,非得往她嘴里塞。让她也起来了脾气,一把拽起他胳膊当真咬了下去。
赵祁慎哎哟一声,抽着气儿说:“你还真敢下嘴!”
“是你要我咬的!”
她梗着脖子,侧头见他脸皱成一团,抿了抿唇,就又后悔了。
“很疼吗?我看看。”她拉着他胳膊,把袖子一点点往上卷,果然看到红红的牙印。
“好像是真咬狠了。”
她眸光闪烁,说话透着心虚,他在她后头还抽着气:“你什么时候不狠!”一肚子恼火和委屈。
顾锦芙听着带他了怒的声音,眨巴眨巴眼,眼眶又泛酸了:“是啊,我又没良心,又心狠。成天就想着仗了你的势找父亲的线索,连我都对自己不齿,你倒是好,一头扎着就是处处要给我出气......真不怕哪天我就撇下你跑了,平白给我利用那么久。”
她越说,越难过,屈辱跪倒时都没这个时候难过。
她哪里就值当让他对自己那么好的。
赵祁慎听着她那快哭出来的声音,先是头皮一阵发麻,旋即坐正,去掰着她肩让她转向自己。
“这好好的,被咬的也是我,你倒是要先哭,总不能一会还得要求我陪着你哭。”他又抬手去摸她眼角,沾了些许水汽,嘴里咝地一声,“真哭啊,你自己也知道没良心,还不许我说出来吗。我就喜欢作践自己,喜欢给你利用成不成。”
他手指有些粗粝,是平时练骑射磨的,轻轻刮在她眼角,让她觉得有些痒痒。
她偏头躲了躲,再去抓住他的手,拼命忍住眼泪:“以后不了,那我真成什么了。”
赵祁慎被她这要掉眼泪闹得正一颗心正七上八下的,猛然听到这么一句,瞳孔缩了缩,欣喜就那么直接冲上脑。
“你总算知道我的心了,没事,你瘸了我也还娶。”
她被他这种直白的话闹了个大红脸,谁就说要嫁他了!感动是感动的,她顶多是悬崖勒马,良心发现,怎么就又绕到这话题上。
但她张了张嘴,要再反驳的却是说不出口,下刻还被他拥到怀里,听到他一劲儿在耳边叨唠。
“这咬一口也没白咬,以后我们就都好好的,你要查你父亲的事,就继续查。别再乱跟我闹脾气,把好心都当驴肝肺。我是男人,平时是该让着你点,但也是脾气的不是,总归有时要服贴一些,我们什么日子过不好,我现在是皇帝,还怕给你正不了名吗?”
一双唇一张一合的,就真两人的关系就那么确定下来了,叨唠得顾锦芙耳朵嗡嗡作响,终于忍不住从他怀里再爬起来说:“我没说嫁你!”
“都跟我睡了,你还想嫁谁!”
一句话把她噎得脸红了绿,绿了红,跟年节时天空炸开的烟花,颜色七彩缤纷。
——睡他个大头鬼!那叫睡吗,顶多是个陪床,男女之间的睡是那样的吗?!
她气得胸口都起伏不定,却对上他再郑重不过的目光。
他似乎是吵得也有些累了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锦芙,我知道你一下子跨不过去,你心里就把我当小屁孩呢,恐怕到现在也是。但你明明也有那么一些喜欢我的不是吗?你老实跟我说,进宫前遇到刺杀,你去引走刺客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要不在意我,你能这样做吗?”
难得今天能有机会再摊开说事,赵祁慎怎么能放过,什么刘皇后和狗的,先都让一边。等他论清楚,让她定了心再说!
顾锦芙又是一愣,细细品砸着他说的话,好像当时是什么也没想,就想着不能见他真出事。
可是......她低了头,还咬起了手指甲,是品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种就是喜欢?
还是不对。
她自己先就否认的摇摇头,结果还没想个明白,他突然倾了身子俯首来含住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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