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李府,贺惜朝却没有依言去太子府,而是直接回了家。
王管家已经将所有的礼单都规整好,成了册子递到贺惜朝的面前:“少爷,都在这里了。”
贺惜朝没有拿起来,抬了抬下巴示意放一边。
王管家便退了下去。
一旁的阿福犹豫地问道:“少爷,您真要这么做呀?”
贺惜朝看了他一眼:“你有高见?”
阿福一脸为难:“这京城有名望的家族几乎都送了礼来,您若真呈到皇上面前,就都得罪光了。”
贺惜朝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不是还在考虑吗?”
阿福于是不再说什么,但眉宇间还是有些担心。
“你也下去,我好好想想。”
阿福于是行了礼,转身退下,不过到了门口又被贺惜朝叫住了,只听到吩咐道:“给我拿壶酒来。”
阿福一脸震惊地回头:“啊?”
贺惜朝一笑:“我想喝酒。”
贺惜朝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超脱常人的冷静自持,喝酒容易误事,他是极少沾的,若非酒席庆宴,平时更是不碰。
他如今要喝酒,那事情似乎有点大。
阿福忧心忡忡地给他倒了小小一杯,但是看他的目光,似乎还后悔倒多了。
贺惜朝失笑地摇了摇头:“酒壶放下,你下去。”
“这……少爷,您身子不好,酒最好不要沾,或者咱们先吃点东西?上碗面?”
“哪儿那么多麻烦,让你下去就下去。”
“哦……”阿福一脸犯愁,缓缓地放下了酒壶,往门口去,然而还没迈出门槛,就听到贺惜朝又吩咐了一声:“我不想见任何人,包括太子。”
阿福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想去太子府找萧弘的念头顿时打散,讪笑着回头行礼:“是。”
就如阿福所想,任何的艰难抉择都没有难倒过贺惜朝,就是面圣那天,他也是冷静淡定。
可是今日,他犹豫了。
酒,能冲淡他的理智,给予一份冲动,让他做出一个选择。
辛辣的味道从喉管缓缓流下,从舌尖一路淌到心底,渗透进血液,冲刷着那份冷静。
他袖子里的契书如今就放在桌上,摊开在面前,他的目光就盯着自己的名字和手印。
相比起这份走私红利的契约,其余的那点礼皆不重要。
他抬起手便仰头喝尽杯中酒。
“咳咳……”这辈子的应酬不多,不沾酒,身体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稍有过猛,就呛了喉咙。
坚定的眼睛浮上一抹水雾,带起了藏在眼底的挣扎,还有一丝害怕。
那是对未来,万劫不复的害怕。
他伸出自己的手,这辈子的贺惜朝衣食无忧,养的很细致,手指是一点瑕疵都没有。
如今名望如他所想有了,地位正在节节攀升,名利一点一点在实现,其实真像李尚书所言无需这么毅然决然,做一个孤臣。
疯了!
赌徒押注总有几分把握在手里,而他将身家性命全部压上,与世人为敌,赌的却是未来帝王的那一片心。
贺惜朝觉得自己真疯了!
人只会越活越聪明,而他却越活越天真,将生命的绳索握在了一个人手里。
那人一旦放手,他便跌下悬崖,粉身碎骨。
贺惜朝眯起眼睛,昏暗的灯光,反射出唇上的一抹水色。
壶中的酒倾倒进了酒杯,水声在寂静之中清晰可闻,他看着荡漾的酒液,低声问道:“敢问,倾我所有,赌你不辜负,值不值得?”
贺惜朝已经是四品鸿胪寺卿,有了上早朝的资格。
哪怕位列末尾,却也迈入了重臣的队列。
年前这最后一日大朝会,按照惯例,只要不是刻不容缓的大事,都不会再拿到朝会上来添堵烦忧。
谁都想过个好年。
如今战事已平,的确没什么重要之事,除了……
众臣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末尾撇去。
贺府毫不忌讳地收礼,却一直没有见动静,从开始到现在,弹劾的奏折已经络绎不绝地进了内阁,到了御案前。
帝王虽没有做出任何决断,然而也没有直接退回,可见还在等待。
众人只当贺惜朝另有打算,可这已经是最后一日,难道真要留到年后?
太过明目张胆,多数人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有些大臣手里捏着弹劾的奏章,考虑着是否当庭来一次。
另有一部分则往户部尚书那里看去,只见这位李大人老神在在,仿佛成竹在胸,顿时一个个都安心了。
萧铭看了一眼身旁的萧弘,后者依旧如往常那般,万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就等着下朝放飞,于是不禁垂下眼睛,勾唇一笑。
“小铭儿,什么事那么开心?”
冷不防的,对面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萧弘正一脸好奇地抱臂看着他。
萧铭清咳了一声,一抬头,就见天乾帝也随着萧弘的疑问看过来,不禁肃容行礼道:“最近朝中上下一片安平,可见父皇内政修明,外抚安定,临近年关,可以过个好年了,谁都高兴。”
众臣听闻脸上都露出笑容来,就是天乾帝,那嘴角的弧度也往上扬了几分。
“还是小铭儿会说话。”萧弘嘿嘿一笑,“孤就没想那么多,明日不用冒着寒风来上早朝,可以接连睡好几个懒觉,想想都得激动地热泪盈眶,众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底下传出几个没忍住的笑声,太子殿下依旧那么有意思。
“咳咳。”丹陛之上,威严的目光顿时警告地瞪了过来,“弘儿,好好说话。”
“儿臣遵旨。”萧弘抬手行了一个礼,看着像受教,可骨子里依旧是那不正紧。
天乾帝有些头疼,便抬了抬手。
黄公公浮尘一扬,长唱:“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只见一个少年臣子从臣属之列中走出来。
“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贺惜朝是这个大殿上年纪最小的一个,然而这一步步走上来,却是再沉稳也没有了。
官服暗沉,掩盖不了那出色的容貌,清俊淡雅,不知成为多少京城闺秀的心仪之人。
曾经的少年郎正逐渐蜕变成一个青年才俊。
所有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直走到殿中,跪下道:“皇上,微臣并无大事奏禀,只是近日被一事所困扰,茶饭无心,寝食难安,怕是连年也过不好了。微臣年少无知,见识浅薄,面对此等境况,竟不知如何是好……”贺惜朝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苦笑来,抬手再次一叩,“本想寻个法子,可是年关将近,却是不能再拖了。微臣厚颜,恳请皇上及诸位大人帮忙解惑,指一条明路。”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禁窃窃议论起来。
贺惜朝虽然没说具体,可指的是什么,大家眼神交换之中已是明了。
本还打算参上一本的人便将折子都收了回去,静观其变。
忽然天乾帝广袖一扬,顿时底下全部禁声,只见帝王换了坐姿,似乎颇感兴趣地问道:“爱卿向来文思敏捷,才能出众,居然还有事能难倒你,朕真是好奇了,说来听听。”
“微臣惭愧,此等阵势的确初次遇见。”贺惜朝道,“微臣有幸得皇上赏识出任这鸿胪寺卿一职,虽是重职要务,可不过四品,在这朝堂上排以末座。没想到这纷沓而来的祝贺之礼却吓了微臣一跳,短短一月,臣之家底怕是直接翻了数百倍有余,实在令人惶恐不安。”
京城送礼都是有讲究的,若是平时交往,一般都是礼尚往来,不算贵重。
哪怕有心结交,带着攀附,也不过是厚重几分。
只有求人办事,才依着难度不计代价,用银钱砸出一条门路来。
“臣有心退回,然而送礼之人实在太多,位高权重者不在少数,怕是不容易退,也得罪人。可收下,无功不受禄,心中过不去。臣之府邸不过是一个三进小院,地方简陋,护卫又少,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搁着,若是遭了贼,丢了一些,臣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更百口莫辩。”
“微臣初入朝堂,年少无知,实在左右为难。”贺惜朝说着,取出一份折子,高举过头顶,“皇上,礼单已全部归拢在此,微臣无能,请皇上代为处置。”
偌大的泰和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殿中而跪的贺惜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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