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还真不是外人安插的。
原是自小买进林府的清白人家的子弟,后来长大了便分在垂花门那管传话递话的。因丫鬟们久居深宅,无故不得外出,她们又都是花容月貌,喜欢擦脂涂粉的打扮,又都稀罕外面的玩意儿,便常常托婆子小厮们在外面买些胭脂水粉并那些稀罕物件儿悄悄送来。
规矩上虽不允许她们这样做,但高门大户的家家如此,也没有人去十分的苛责,竟是默认一般。
两年前林府对内院的把控还没有如今这样严密,小厮兴旺便也常给丫头代买些东西。
金环便是这样跟兴旺认识的。她生的比旁的丫头秀丽些,那小厮又正值青春年少,一来二去的,便对金环动了心。渐渐的,金环也察觉了,便欲擒故纵的勾引的小厮越发魂不守舍,她好趁机拿捏了他做些方便之事。
林家的许多内宅消息便是这样传了出去。
虽然下毒之事小厮并不知情,也不知自己竟不知不觉帮金环传送了许多情报,连毒*药也是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带了进来的。当时金环告诉他,她有一个亲戚就住在城里,便时常托他送些东西过去,有时候也拿些东西回来。
因为次数并不多,一般一两个月才一次,金环又嘱咐了他千万不要说出去,是以大家都不知道。
其实她所说的亲戚,也是知府夫人安排好的,一个面目瘦削的中年婆子,租住在清陵巷一个三间的临街瓦房里,平日卖些胭脂水粉、并些绣袋荷包掩饰。
两年前这婆子便突然消失,连林如海的人也查不出其去向,八成也是被灭口了。
如今物证已有,人证倒也不难找。虽然当年做这事的许多小喽啰都被灭口了,但是知道的人还是有的,而且也不难拿。林如海宦海浮沉多年,自然也非良善之辈,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
关键是,仅仅这样,还不足以将知府高鹏飞及其同党连根拔起。
高鹏飞仅仅是一个从四品的知府,若非后面有一个强大的势力,打死他都不敢将主意打到林如海身上。这一系列事都是孙氏在办,高鹏飞并未直接露面,反倒装作一点儿也不知情的样子。这些日子查到的证据自然可以治孙氏的罪,但若高鹏飞一口咬定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真有些麻烦。
高鹏飞是世家出身,虽然高家如今已然没落,族中最大的官也才四品。但如其他没落世家一般,底蕴在那摆着,故交旧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孙氏与金陵甄家关系密切,甄家又与京城多个世家俱是老亲,还出了一个王妃,不容小觑。
想到这林如海愣了愣,据他说知,贾府与甄家来往也颇为密切。
自己和女儿所中之毒,据神医所说,原为一种,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孙氏、甄家,甄家和贾家,事情还真是越来越复杂了呢。这毒*药应是源自一个人的手中,就是不知究竟是甄府的还是贾府了。
有仇不报非君子,无论是谁,总该付出代价。
兰台寺大夫兼巡盐御史的林如海除了有督查盐政之责,也有监察江南官员之权。想起近日收到的圣上密旨,让他多注意金陵甄家与江南诸藩王、官员来往之事,林如海微微咬了咬牙。看来圣上是打算彻底整治江南吏政了,也意识到甄府及四大家族的危害。接下来朝廷会有一个大动荡,甄府覆亡指日可待,届时高鹏飞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那个孙氏!
怪不得古人说最毒妇人心。一个王氏、一个孙氏,女人狠辣起来,真是比蛇蝎还厉害!不查他还不知道,前段时间孙氏还打着要害黛玉的主意呢。
他不是婉拒了高鹏飞为嫡子求亲的请求么,他们竟然还不死心。就在他病得厉害的那几日,孙氏竟然设计以赏花为名请黛玉到他们府上一聚。实则是制造让他们家的大公子与黛玉的偶遇机会,最好能有点肢体接触,再让众人好巧不巧的都看见。
既然是赏花会,肯定请的不是黛玉一个姑娘,这样一件事很快也便传开了。
届时,黛玉的名声受损,自然只有嫁个他们家儿子这一条路了。便是自己为了女儿的,也得顾着那高嘉彦的前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好在黛玉那孩子孝顺,不肯在父亲生病时出去游玩。不然,还不知会怎样呢。
林如海怒极反笑,他摸着下巴笑够了,才歪了歪头靠在圈椅上反复摩挲着茶盏的边缘,半晌,嘴角勾出一抹阴冷的弧度,握了握拳。他宦海浮沉数十年,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做到如今的位置,两代帝王心腹、连任盐政数年,真当他一点手腕都没有么?
林黛玉便是林如海的逆鳞,这位知府大人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高鹏飞尚不知林如海已暗中查出他做的许多不法之事。他没料到自己一时动怒卖姬妾、惩嫡妻之事在扬州传的沸沸扬扬,带来这么坏的后果,让他极没有面子。
早知如此,便是打死也不将人卖出去,他想。
可此刻后悔也晚了,但每每想起仍如鲠在喉。
原想使些手段命老鸨悄悄将那女人送出去,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没料还没等他去办这事,那女人便被一个外地商人给买走了。老鸨只知那商人老爷很有钱,出手也极大方,直接让人搬了一箱子金银珠宝,耀眼生辉,晃得老鸨睁不开眼,便伺候祖宗似的打包好行李伺候二人走了,竟不知其究竟是何路人物、姓甚名谁。
既然人都已经离开扬州,高鹏飞便放下此时不提,却还有一件事让他放心不下。
便是拦轿告状如今住在林府的黄桂香。
那女人口口声声要告他高家,这是很多百姓都听到的。高鹏飞做贼心虚,不知道那妇人究竟知道些什么,好几次派人暗中打听,却不料林府防的铁桶一般,竟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
孙氏被禁足在屋里抄佛经。她是出不去,但高鹏飞并没有禁止别人去看她。孙氏整治拿捏姬妾丫鬟很有一套,稍有些刚性儿的她便非打即骂,非要整的人俯首帖耳为止。被她折磨致死的便有好几人,都是悄悄处理了,外人并不知道。因此府内妾室虽多,却没有人敢生事,此刻孙氏虽然被禁足,她们还要日日往正院去请安伺候。
孙氏自己不好过,自然不会便宜这些姬妾。
日日命姬妾们跪在佛堂里抄经书,她自己在旁监督,稍有不认真的便是一顿臭骂,众人敢怒不敢言。
高嘉彦来请安的时候劝过一次,孙氏还没说什么,高雨柔便道:“哥哥说母亲做什么,是她们不服管教,还不许母亲惩戒一二吗?”
高嘉彦便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他在外面附学读书,一个月也回不了几次家,有心想劝父亲几句,让她说说母亲。但想到身为儿子,说母亲的不是乃为不孝,几番权衡之下终究是放下这个念头。索性收拾东西长期住在书院,眼不见为净。孙氏原想让儿子求求情,让高鹏飞免了她的禁足,奈何高鹏飞不声不响走了。她只好把希望放在女儿身上。
“柔儿,你去劝劝老爷,他是你父亲,一向疼你的。”
说起来这事高雨柔便来气,把脸一拉道:“那是以前,太太你还不知道么,现在父亲更喜欢琴姐儿。不过是个奴才生的贱蹄子,也不知道她哪好了,父亲还夸她漂亮。就她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哪漂亮了,比我从前差远了!”
她口中的琴姐儿便是庶妹高雨琴,比她小一岁。
说到这她露出焦急的样子,一把拉住孙氏的手:“母亲,你快想办法帮女儿把这满脸的疤痕去掉,女儿不想这么一辈子啊!你不是说有一个神医治好过外婆的病,他有一种药膏,极为稀有的,能祛疤除痕疗效显著,母亲,你快派人将这个神医请来,求求您了母亲!”
“你以为我不想么?”孙氏甩开高雨柔的手,眸中闪过一丝厌恶。她早想将那神医请来了,可那是世外高人,行踪不定的,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自毁容以来,孙氏脾气越来越古怪。她最忌讳别人提到疤痕、美貌之类的字眼,一旦听到,便有些控制不住狂躁的情绪。她从不照镜子,房中也不允许出现任何能反光看到人影的东西,连丫鬟们都个个将铜镜藏的严严实实,唯恐一个不小心犯了忌。
之所以如此,她就是想刻意忘了自己毁容之事。
可是每次高雨柔以来,她刻意催眠自己的谎言便彻底破碎。看到高雨柔那斑驳的容貌,她就想起自己,渐渐的对这个女儿也厌恶起来。
她知道这样不对,也很努力的告诉自己那是自己身上的肉,无论如何不能跟她生分。可惜,徒劳无功,每次看到高雨柔,所有的武装便支离破碎,看见她就像看到了自己似的,打从心底厌恶。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孙氏已经从一个治家有方人人称羡的贵妇人,变成了疑神疑鬼,连自己都厌恶的精神病患者。
“母亲,您怎么了?”
高雨柔见她手扶着额头,身子一颤一颤的,小心翼翼的问。
“够了!”孙氏突然大怒,吓得高雨柔身子一抖,眼中蓄泪。
孙氏看她一眼,强自按捺下烦躁的思绪,伸手拉了她的手,道:“孩子,你父亲这是要放弃你啊!你还记得年前我给你说的那门亲么,是你姨妈家的表哥,金陵甄家,叫宝玉的那个。虽没十分说定,但两家都觉得好,已成了八*九分了。听说她们家的老太太极疼你这位表哥,连儿子都要靠后呢,日后承继那偌大家业的必是你这个表哥无疑。”
说到这她叹了一回气,道:“前儿你姨妈来信,说她们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听说你被猫挠了,留了许多疤痕,还说你是不详之人,便有些悔意。老爷也知道这消息了,我看他是想让琴姐儿代替你。”
“什么?那个贱婢之女,她也配!”高雨柔气的捶桌子瞪眼,脸上的面纱掉了都顾不上捡。
如果,如果真让那贱婢得了逞,自己怎么办?不,不行,不能让那贱人得逞,表哥是自己的,荣华富贵也是自己的,谁也别想抢走!
想着,高雨柔急切的抓住孙氏的袖子,道:“娘,您可得帮我!”
她的样子有些癫狂,跟孙氏最近发脾气的时候还真有点像。
孙氏便揽了她,道:“我倒是想帮你,可老爷现在根本就不往我这来,我也出不去。”说这话的时候还十分怜惜的看着高雨柔,挤了几滴眼泪,一副十分她难过想帮忙有没有办法而愤恨不已的慈母样。
“我去找父亲过来!”说着高雨柔便起身跑了出去。
孙氏伸出手,做出一副要拦她的样子,却是抓了一团空气。高雨柔已经奔了出去,直到那抹鹅黄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的衣角消失在视线中,她才收回手,隔着面纱摩挲着脸颊,唇角微勾,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小的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说的是什么:
“还是这么风风火火,教你的规矩一样也记不得……”
高鹏飞白天在外衙办公,饭也在那里吃,身为女眷,高雨柔到不得那里,央求小厮去传话,高鹏飞只说让她好好学针线没事多读读女四书,不要一天到晚闲逛惹事。气的她回去发了一通脾气,摔了好几个官窑的碗碟,好不容易才平了些气,出门便看见高雨琴和另两个庶妹一人提着一个小花篮在折梅枝子玩。高雨琴的篮子里已经装了满满一篮子的梅花,和两个庶妹有说有笑的,不觉又添了几分气。
怒气上涌,想也没想,她上去便将高雨琴的花篮夺过来,扔在地上。
满篮子的花撒的满地都是,一时落英遍地,仍不解气,便上前踩上几脚,花汁浸在地上,满地猩红。瞧着高雨琴那张清秀妍丽的面容,高雨柔越发胸口发闷,恨不能将她那张脸仍在地上,也像踩那些花儿一样踩碎。
高雨琴年纪大些,还算淡定,眼圈虽红了,却忍着没哭。另两个庶妹一个九岁一个七岁,早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高雨柔骂了一声:“没出息!”便带着一众丫头扬长而去。
看着高雨柔往二门的方向去了,高雨琴眯了眯眼,回头将两个庶妹搂在怀里安慰。
高雨柔去二门干什么?
她是去堵高鹏飞,甄家表哥明明该是她的,凭什么被那贱婢高雨琴抢去!
“好好一个姑娘家,你没事跑到二门这做什么?”
高鹏飞一看见她便皱了眉,背着手颇为不悦的道。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见状也都各自低头退下了。
“我……我有话要对父亲说。”
原本满腔的怒气怨言,在看到父亲高高皱起的眉头时,高雨柔心头已经怕了。
从小父亲最疼她,对她比对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要温柔平和的多,但即使如此她心里却是怕父亲怕的厉害。因为父亲宠归宠,严厉起来也是非常可怕,两只眼珠子一瞪,跟要吃了人似的。犹记得小时候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父亲很喜欢的花瓶,被惩罚跪在佛堂里抄正本的女四书,三天不准吃饭,父亲还抽了她一鞭子。
虽然事后父亲送她算是道歉,但那一鞭子的疼,她记住了,且永世都不会忘。
从那以后她便知道父亲的权威不可侵犯,因此在父亲面前再任性在无理取闹都还有个度。别的姊妹都对父亲避而远之的时候,只有她敢上前撒娇,因为知道父亲喜欢,一个人再强硬也会孤独,他需要一个放得开的女儿来感受家庭之乐,展示他的宽慈胸怀,而且这个女儿还是屈服于他的,这让他觉得满足有成就感。
她在父亲面前扮演这样一个任性而不骄纵的女儿,从前一直做的很好,不知为什么,最近总耐不住性子。
都是那群可恶的猫害的!
凝视着这个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女儿,高鹏飞眼神冷窒。他的眉头越蹙越紧,眉心渐渐凝成了一个“川”字。许久,他才点了点头,命高雨柔跟随,到了自己的书房。
“父亲,您……要将琴姐儿嫁给甄表哥吗?”
高鹏飞只是坐着品茶,一碗茶见底了都没抬眼看一下,更没说话。高雨柔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几次偷看父亲,他只是低头拨茶叶,她实在按捺不住,便问。
那原是母亲给我说的亲。原本她还想加上这么一句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注意到父亲的脸色并不好。
“你听谁说的?”高鹏飞终于说话了,声音却是冰冷,不带一点温度,似乎他不是一个父亲,面前站的也不是他女儿似的。
“太……太太。”在父亲面前,她不敢隐瞒。
高鹏飞捏着茶碗的指节紧了紧,都能看到上面暴起的青筋了。许久,他才放下茶碗,道:“没有的事,你不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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