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天气炎热,到景明帝寿宴的这日,却难得的有薄云遮日,稍去炎炎暑意。寿宴设在上林苑里,满京城的文武重臣、皇亲国戚大多聚得齐全,诸般珍奇重礼奉上来,于景明帝而言,也多是司空见惯之物。
倒是怀王爷的一份礼物颇为别致。
古拙朴素的檀木盒里,放着一束绢帛,看着已有了些年头,随意展开一段,斑斓彩画经岁月涤荡,颜色稍黯,反倒积淀出更沉厚的滋味。而角落里遒劲的笔墨更是令人眼前一亮,是他念叨了许久,却始终未曾得见的一幅古画。
景明帝甚为高兴,撇开旁的不瞧,只将那画取出来细细观玩。
帛画流传数百年,几经辗转,上头留了几枚收藏的印记,有朝中名家,亦有世外高人。他兴致勃勃地扫了一圈,目光蓦然在角落里顿住,端方精致的印鉴,朱色未旧,篆体的小字清晰分明,却是许久不曾出现在眼前的故人之名。
——他曾景仰信赖、却最终论以重罪的太师。
景明帝唇边笑意顿住,五十余岁的男人,坐镇朝堂十数年,曾意气风发,也曾消沉忍耐,本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城府,却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眼底难以遏制地流露出一缕悲苦。
那悲苦转瞬即逝,景明帝将手指抚上印鉴,片刻后,抬手将帛画收起。
绢帛装入木盒,眼前却倏然掠过一幅画面,是有人负手站在案前,将画卷缓缓铺开,同他品评妙处、意兴酣畅,待观玩罢时,也是随手收起,于翰墨沉稳之外,带几分随意恣肆。若他还在世,此刻必定能负手含笑,讲述一段冗长的故事。
那是暌违太久的情形了。
景明帝摇了摇头,负手而出,在看到端正行礼的怀王时,随意瞥了一眼。
“贺礼是用了心思的?”
怀王不答反问,“皇兄不喜欢?”
“怎会。”
故人留下的东西,怎会不喜欢?
极简短的对话,在旁的重臣贵戚上前时,便骤然打断。
过后笙箫歌舞,美酒佳肴,恭维道贺之声不断。景明帝的心思却不时游到那副帛画之上,继而疑窦暗生——兄弟俩手足情笃,怀王在他跟前行事也颇有分寸,哪怕有些事心知肚明,也不曾挑破。这幅画,怀王原本能用旁的机会送到跟前,却偏挑在寿宴之日,是何用意?
殿中美人曼舞,群臣对坐,怀王身份尊贵,在他下首不远处。
兄弟俩的目光隔着御座对上,意味深长。
待宴散后,景明帝也没拥着宠妃回宫,只朝随身的内监朱权吩咐道:“召怀王来观澜殿。”
观澜殿在上林苑东南角,周遭风景奇秀,里头藏了万卷书画,是景明帝颇爱的散心去处,也常召怀王过去共赏书画,不许旁人踏足。待怀王应召前来,景明帝便屏退左右,坐在案后,默不作声地瞧着弟弟。
半晌,才问道:“那幅画一直在你那里?”
“在书房藏了很多年。”怀王倒是没隐瞒。
景明帝自然知道他为何藏着秘不示人。若换了旁人,这事难免猜忌,但怀王待他向来坦诚,这般藏匿“罪臣”之物,反倒令人宽慰。他笑了下,自斟茶慢喝,“今日怎么就舍得给我了?”
“今日是皇兄寿宴,五十而知天命,这幅画背后的事皇兄其实很清楚,臣弟觉得,如今送来正好。其实还备了份礼,不知道皇兄会不会喜欢——”怀王语调微扬,见景明帝不曾打断,便将神色稍肃,“当初他留下的,不止字画,还有一丝血脉。”
景明帝双眸骤然缩紧,“不是都……丧生在大火中?”
怀王摇了摇头,“有个孙女,如今尚在人世。”
这消息突如其来,景明帝哪怕猜到怀王此举是为太师的事,也未料会是这般消息,微惊之下,不自觉将身子前倾,“还活着?”
“就在臣弟府中,皇兄若是想召见,此刻便能入宫。”
这便是早已寻得韩太师后人,却特地等到寿宴时才提此事的意思了。
景明帝愕然瞧着他,半晌才叹道:“当年的事,怕是你也耿耿于?”
“何止是我。”怀王吁了口气,似是甚为感慨,“那孩子如今十五岁,这些年流离在外隐姓埋名,受了不少苦。武安侯虽消沉懒怠,这件事上却执拗,得知她身世后,便做主将她娶给梁靖,为此没少跟两个儿子闹别扭——可见也是怀念故人,记着当日情分。那件事,其实许多人都记着的。”
这消息更令景明帝诧异。
沉吟片刻,才缓声道:“我想见见她。”
……
玉嬛在怀王府等了大半天才等来宣旨的内监,当即跟他入宫。
回京后零散数月,她还是头回踏进皇宫。
熟悉的巍峨高墙、轩丽殿宇,一瞬间勾起无数回忆翻涌如潮。她垂眸敛袖,默不作声地跟在小内监身后,直到踏进观澜殿的门口,才微微抬眸——这殿宇中的陈设跟记忆里相似,那时景明帝常叫她随侍到此处观玩书画,她不懂其中含义,此刻回想,心中却是洞明。
绕过高大的书橱,里面长案堆书,金兽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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