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城四周皆以高大青石与几处巍峨山脉为筑,把整座城池密密实实围在这处难得的草原沃土之上,只有一东一西两处城门可供出入。
噶尔丹大军出其不意,自西方向压来,普通百姓惊慌之下,纷纷朝容温他们所在的东城门涌,想趁着噶尔丹部众未攻进城杀掠之前,逃出去。
那达慕大会当日,来参加大会的牧民、牛、羊、马、骆驼等,本就把城中挤得茫茫当当。如今这一乱,街上便是蹄声阵阵,嘶鸣哀嚎,纷杂不歇。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向温顺听话的小白马,似乎被这大动静吓到了,不安的尥了两下蹶子,容温只勉强驱使它往街边靠了几步,它便木愣愣傻在原地不动了。
“五嫂!”多尔济也发现小白马呆了,惊得额上冷眼直冒,立刻示意护卫收拢,紧靠在容温几个女眷身边。唯恐一个不察,她们便被赶着牛马骆驼等牲畜逃命的百姓挤散或踩踏了。
嘈杂声里,多尔济几乎用吼的对容温说道,“五嫂,噶尔丹突然率大军由赤峰城而来,转攻归化城,泰半是因达尔罕王爷他们攻其漠北腹地一切顺遂,我们得赶紧走!”
噶尔丹失了腹地,大军少了后方供给,便犹如被釜底抽薪,斩断根脉的大树。面上再是光鲜,也阻挡不了颓势。
摆在噶尔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士气未完全倾颓之前,背水一战,攻入关中;
要么暂歇入住关中的野心,重新抢掠草原,休养生息,留待来日再战。
此时,噶尔丹出其不意以大军攻归化城,明显是选了后者。
多尔济担心,噶尔丹的目的不止是归化城这座草原名城。而是准备借道归化城,直攻距此处急行军不过一日路程的科尔沁。
——一为抢占科尔沁的领土,据为己有;二为一雪前耻,报被夺漠北腹地之仇。
这个关头,若容温这个和亲公主及他们这群科尔沁人不幸落在噶尔丹手里,死反倒是件好事。就怕是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到头来还要被用来威胁科尔沁。
按理说,不应该如此的!
先前他们一行巧遇科尔沁大军时,容温曾亲眼见过,达尔罕王爷修书给归化城的清军及土默特王两方,说明科尔沁大军动向,让他们务必小心提防噶尔丹狗急跳墙,转向往归化城入侵。
既然早有预警,那为何今日噶尔丹十来万部众,会恍若幽灵自暗而生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了距离赤峰城五六日路程外的归化城,甚至半声未闻前方有任何战鼓战报传来。
这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因由的时候。
容温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城门口,未曾见到那道熟悉的高壮身影,心跳仓皇,也不知是安心还是不安。双手拽紧马缰,当机立断。
“多尔济,咱们出城后,便分为两行。你领人往西,去通告科尔沁部备战驰援;我带人往北,沿途去找你五哥。”
班第的脾性,若是不知她与多尔济已经逃出城,势必会潜进归化城寻人。他的身形比一般人高大,眸色也异于常人,不好掩藏,极易暴露。若真如此做了,无异于主动往噶尔丹弯刀下送。
再厉害的巴图鲁,也抵不过敌人的千军万马。
“不行!归化城往北行,势必要绕过大青山脚,山路崎岖陡峻,山中还有豺狼虎豹,十分危险!”
多尔济闻听容温的打算,立刻绷紧脸反对,“再说,此时车马混乱,音信不通,也不知五哥行到何处了,五嫂你若是在路上与五哥错开,岂不是凭白冒险一趟。五嫂,你还是随我回科尔沁,我另外派人去寻五……”
多尔济话未说完,原本骑马护在他身旁的健壮侍卫,忽然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野骆驼撞得凌空飞起几丈远,重重砸在街边房屋的白墙上。
“啊——”
不等其他侍卫下马去扶,便见边上暗巷里,又窜出十余匹体型异常高大的野骆驼,径直朝他们一行横冲直撞而来。情急之下,卫队四下分散躲避。
原本以容温以及樱晓、扶雪三位女眷为中心的护卫圈,顿时被冲得七零八散。
好在这次小白马争气,肯听话了,容温险险躲过一劫,寒着脸紧盯向不远处那些四处踩踏,造成百姓恐慌的野骆驼,心有余悸问一直护在她身后的多尔济,“城中为何有这般多野骆驼?”
野马、野骆驼这些未经驯化的牲口,野性难驯,脾气爆裂,极易伤人。所以归化城中,是严禁这些牲口进来的。
容温担心,野骆驼忽然正对他们一行人窜出踩踏,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存了歹心,刻意为之。
若真如此,他们出城后,便要格外留心。
多尔济敏锐领会到容温的未尽之意,顿了顿,抓紧弯刀握柄,半真半假解释道,“我幼时随大哥和五哥他们来归化城看过一次那达慕大会,当时比试条目中,套马杆与……赛骆驼似乎都用的野生牲口。”
多尔济飞快眨眨眼,为掩饰说谎,也为绷住狂跳的右眼皮,催促道,“五嫂别多想,眼下卫队被冲散了,一时半会也聚不齐。我先护送五嫂出城,别的出去后再说。对了,五嫂,你的小白马胆子太小可能会出事儿,你还是与你的宫女同骑!”
“好。”
容温话音刚落,左右便各伸出一只手,樱晓与扶雪异口同声道,
“公主。”
“公主。”
容温下意识搭上扶雪的手。
扶雪比之樱晓瘦弱娇小许多,她二人同骑,肯定比她与樱晓同骑,马儿跑得快一些。
樱晓见状,眸瞳不自觉缩了缩。
——她在右边,容温分明上她的马更顺手,却选择了扶雪!
她不是傻子,能明显感觉出,自桃知出事后,容温便刻意疏远她。甚至不惜,故意重用一个曾经被她瞧不上眼的低贱试婚格格,来打她脸。
这十来年的主仆情分,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樱晓目色晦暗不明,死死盯着不远处三层酒楼上,迎风招展的大红幡子。
——想起那些人曾交代她的话。
未曾缩回去的手,忽然大力拽回还未顺利跳到扶雪马背上的容温,失声尖叫起来,“公主当心!”
随着樱晓这声尖叫,数支霍霍良久、寒光凛冽的利箭似得到了某种信号,穿云破空,自那道红幡子招摇的二层酒楼窗镉射出,直冲容温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百姓本就因野骆驼踩踏还未镇定下来,又突见利箭如雨。
为了活命,谁都想往城门外挤。
霎时间,满大街的呼救喊叫,愈发混乱,往前寸步难行。
这般情形,几乎是坐实了容温先前的揣测。
——有人似乎早预料到了今日,想方设法阻止他们出城。
多尔济面上那副笑模样被紧张取代,一边指挥护卫挡箭勿要伤及女眷,一边急声催促容温,“五嫂,你随护卫先走,我断后,随后再沿路去追你。”
容温耳畔划过利箭的‘咻咻’声,闻言心头沉得厉害。
二楼上射下来的箭说多不多,多尔济及护卫们尚能应付。但为了护卫她们几个女眷,多尔济等人行动间难免有所掣肘。
此时她们留下,一拖再拖,只会成为多尔济的负担。
容温一拽马缰,别开眼狠心道,“好,你们也勿要恋战,速速撤出!”
“我明白。”多尔济高声下令,“察哈尔,你带两个人护送公主!”
这个察哈尔,乃是多罗郡王的得力手下。
先前容温被罚去苏木山,便是他驭车送去。
这群护卫里面,就属他武艺最为出众。
十三岁的多尔济,笑起来灿烂无忧,却永远是最细致那个。
容温眼眶发酸,冲多尔济高喊一声“保重”后,随着察哈尔与两个侍卫‘辟’出来的路,艰难往城门口挤去。
眼见那道巍峨青石城墙越来越近,樱晓再次拉了容温衣袖一下,激动道,“公主你看,额驸来了!”
“哪里?”她声音委实不低,不止容温听见了,察哈尔几个侍卫也听见了。俱是大喜过望,顺着樱晓手指的方向扭头回看。
果然瞧见在她们背后五六丈开外,人群之中,混着个身着科尔沁赤黑甲胄的高大男子背影,此时正逆着满城往城门口逃窜的百姓,往城中挪,像是要进去找人。
男子没有骑马,不过从背影看,那身量确实比周边的人高出许多,鹤立鸡群一般。还有那头高高束起,显得极有精气神的乌发。
“是台吉,真是台吉!”察哈尔激动得眉毛翻飞,张口便要高喊住‘班第’。
容温目不转睛那道出众的赤黑背影,面上喜意逐渐减淡。
有种古怪的直觉……
那道背影像班第,好像又比班第少了股杀伐戾气。混迹在人群之中,除了身量,再无任何显眼之处。
还有,他们分明一直在顺着城门口前行,‘班第’是逆行向城内。没道理这般显眼的‘班第’与他们擦肩而过,行了五六丈远,他们都未发现彼此。
——除非,‘班第’不是从城门口进来的。
垂眸凝想一瞬,在察哈尔开口唤‘班第’之前,果断把他拦下来,示意道,“用哨音!”
曾经在苏木山脚,容温曾亲眼目睹过察哈尔以短短长长几道呼哨唤来在山顶的班第。
“啊?”
哨音比之喊叫确实更能易分辨,察哈尔也未细想,配合吹出几道嘹亮口哨。
‘班第’依旧自顾往前城中挤,毫无反应。
“台吉没听见?”察哈尔疑惑,以班第的耳力,就算此时再吵,也不应该啊。
这可是科尔沁传密信专用的暗哨,凡事知晓暗哨的,对这哨音可谓敏感,隔一座山都能传信,没道理距个五六丈远,街上嘈杂一些,台吉便听不见了。
容温见状,盯着吵嚷不休的大街,蹙眉道,“再吹一次。”
“公主。”樱晓忽然插话,“此时城中催牛赶马的人多,额驸就算听见了哨音八成也不会放在心上,要不是还是唤他。”
容温明眸淡淡扫过樱晓的脸,冷声再次命令察哈尔,“吹!”
察哈尔再次吹响哨音,‘班第’依然不为所动。
“这……”察哈尔瞠目,不用容温说,又赌气的连吹好几声。
“停下!”容温不动声色道,“台吉肯定是急着去救多尔济,无心顾暇,不必唤了,我们先出城!”
察哈尔单手摁在弯刀握柄上,狠狠盯着‘班第’的背影,“公主不……”
容温看清察哈尔的口型,毫无征兆的变脸,厉声截断他接下来的话,“怎么,本公主使唤不动你?还不快走,想让本公主落噶尔丹手里?”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察哈尔懵了一瞬,讪讪与容温对视一眼,重新驭马,闷不做声的在前开路。
容温凝向不远处的巍峨归化城门,察哈尔想说的,也正是她所想的。
——那人背影再像,也绝对不是班第。
只是,他们这趟混乱的出城路一波三折,隐在暗处的敌人总能第一时间知晓他们的动向,花样百出阻止他们出城,如同在他们这群人里面安了双眼睛。
如此,便不得不防。
有些话,心知肚明便好,万万不能说出来,打草惊蛇。
三个侍卫,三个姑娘,一行六人,与百姓挤挤踩踩,还算顺利的到了城门口。
再有几步路,便该出城了。
樱晓喉头微动,悄然扯住马缰落后几步,然后又费力往容温几人方向靠拢。只不过,这次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扶雪边上。
三个姑娘变成了扶雪行在正中。
扶雪留意到了樱晓的短暂落后,侧眸关切问道,“樱晓姐姐,你面色好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樱晓话音刚落,便身子一歪,似要朝地下栽去。
扶雪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拉她。
樱晓倒是被捞回来了,但约摸是用力太过,重心不稳,扶雪自己反而一咕噜直坠下马,捂着小腹半蜷在地。
眼看扶雪要被后面涌来的牛羊百姓踩踏,容温面色惊变,大声喊道,“察哈尔,快救人!”
三个侍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已经晕过去的扶雪从无数双人脚马蹄下拉起来。
抬头,却发现容温与樱晓,连人带马凭空消失了。
亲眼见察哈尔几人疾风火燎出城,往科尔沁方向奔去寻人,又见多尔济一行狼狈撤出归化城。
樱晓冷笑一声,讥诮盯着墙角,缩在两匹马脚下晕过去的容温。
公主又能如何,再是尊贵,还不照样得与牲口为伍。
先前,容温低头指挥那三个蠢侍卫下马救扶雪时,她出其不意,劈晕了满心急切,毫无防备的容温。
并顺势,连人带马,给拖进了几步开外,城门口供侍卫轮值歇息的暗间里。
简单一出灯下黑而已,遮住了所有人的眼。
蠢啊!
樱晓喉咙里溢出一丝古怪的笑声,半蹲下|身,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半缕天光,居高临下望向容温,“公主,主子,你是我见过最眼明心亮的人……你瞧这一路上多少波折,太多人想要你了。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把你卖给谁?”
樱晓目色诡异莫测,似欢喜,又似悲哀,“别怪我公主,我知道你长这般大也不容易,但你好歹做了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而我这小半辈子,都在为奴为婢,命如草菅,是该享几天福了……”
容温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忍住头脑胀疼,艰难把眼撩开一条缝。
眼前放大的,是魏昇那张溢着玩世不恭的贱笑脸。
“是你——”容温倏地瞪大眼,翻身坐起,又立刻被魏昇饿狼扑食般摁回了床上。
“公主很意外会看见我?是不是如上次般,想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魏昇单手摸上容温的侧脸,一寸寸抚过,淫|邪啧啧道,“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公主这骨相,柔润得玉人儿一般,却不曾想,脾气这般刚烈。不过,这般反差,倒是有趣。比贞洁烈妇柔,比小鸟依人犟……”
“滚!”下流的话一句接一句从魏昇嘴里吐出,容温又怒又怕,满目嫌恶,躲开魏昇,并顺势狠狠甩了魏昇一巴掌。
魏昇吃疼冷嘶,笑脸一收,大力拽住容温满头墨发,把人硬扯回来,咬牙切齿道,“你这什么眼神?我告诉你,女人脾性太刚烈了,也是不讨喜的!我一向不愿对美人动手,怕伤了皮子玩不舒畅,公主是在逼我啊。既然如此,那便也让公主尝尝热汤浇头的滋味,如何?”
魏昇在床事上一向暴戾,毫不犹豫勾过床边滚烫的茶壶,甩开壶盖,扬手便往容温脸上泼。
容温盯着壶口升腾的白烟热气,惊慌之下,下意识抬手护住头部。
热水泼下来那一瞬,双臂泛起阵阵火辣辣疼意,容温半蜷着,死死咬住双唇,才没痛呼出声。
只不过,衣衫濡湿,墨发散乱,依然狼狈。
魏昇见状,越发得意,大力摔掉茶壶,捡了片碎白瓷片硬抵在容温下颌,一寸寸往脖颈下移动,“不愧是宫里娇养出来的,这张细白皮子,比起这白瓷来也不妨多让,难怪让公主如此爱惜。”
“那日公主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我便在想,总要找点什么东西‘回报’公主。刀剑太锋利,又太粗犷,配不上公主这般玉雕的美人儿。眼下瞧瞧,这白瓷片倒是合适。待会儿,我便用这白瓷片,慢慢割开公主的喉咙,看公主的血一滴滴流干。”
容温呼吸一窒。
魏昇瞥向脸色大变的容温,满意勾唇,“啧——听起来似有些痛苦,公主不妨求求我,也许我高兴了,会让公主痛痛快快不见血的死。毕竟,我可是答应过那人,不会让公主走得太痛苦。”
容温心头发颤,有些被魏昇勾勒的死法吓住。恍然间,竟隐约真看见了一片灼目猩红。死死咬住下唇,闭目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思绪不经意游走,忽然想起了苏木山附近,那座圣洁巍峨的雪山与灿烂摇曳的野花地,以及那个故意捉弄她后,闭眼放声大笑的男人。
她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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