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萧衍面前盈盈拜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低眉顺眼得,“殿下,臣妾今日刚从昭阳殿回来,母后有些吩咐,臣妾要与殿下说一说,不然母后那边怪罪起来,臣妾也担当不起。”
殿里燃着萧衍最喜欢的瑞脑香,丝丝袅袅的烟雾中渗了些脂粉味在里面,这一殿的玉软生香全凭这些温香呵护着,犹如仙境闱梦,被从外面照进来的夕阳霞光打散了。我低头看着萧衍的寝衣下摆,似水流被风吹起了澹纹。心里生出了那么一丝丝心虚,毕竟打扰了人家的花前月下,可一想到他让魏春秋挡驾,那抹本就疏淡的内疚瞬间随着缥缈香雾消散殆尽。
上头衣衫窸窣的声音,我的眼往上瞟着偷看,见萧衍将怀里的秦孺人轻轻推开,“你去内殿罢,孤改日再来看你。”秦孺人依恋不舍地蠕动了嘴唇,两片嫣红瓣蕊颤了颤,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对着我敛衽为礼,躬身大拂,才目含旖旎秋思依依然几步一回顾地去了内殿。
真是个尤物,蕙质兰心,难怪春枝也挡不住她。
萧衍从椅子上站起来,扬声喊了句:“更衣”魏春秋便颤颤巍巍地捧着整套冕服进来,刚要将冕服放到桌上给萧衍穿戴,却听萧衍慢吟吟说道:“有劳太子妃。”
魏春秋躬身放冕服的腰身陡然僵住了,他愣了愣,慢悠悠地把腰身收回来,尴尬地笑了笑,稳稳托着那套绸缎衣裳。
萧衍,他极少叫我太子妃得。小时候,我们玩在一处,他是我的表哥,只随了父母喊我‘孝钰’,有时高兴了会叫我‘小玉儿’。经历了那一段纷乱的宫闱往事,他不再叫我‘小玉儿’了,见了面,总不假辞色,唤一声‘孝钰’或跟别人叫一声‘沈翁主’。成婚当晚,我戴着缕凤的碎金流朱头面,隔着流光潋滟的碎金光芒怯怯地望向他,他喝得醉醺醺,满面潮红,穿着长袖曳地的喜服站不稳当,迈一步往旁侧跌跌撞撞地退三步,好容易站稳了,学着内侍敛袖衣前,躬身大拜,笑意盈盈地喊了我一声“夫人。”
我被吓了一跳,跳蚤般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绵密繁多的喜服足有十六件穿在了我的身上,纫厚重棉被一样压着,我头顶着足金首饰往边上倒退了几步,绊住了繁织冗长的后摆尾,一时没站住,摔在了地上。
他面上一凝,弯身伸手来扶我,我慌慌张张地躲开他的手,褪了冗长的鞠衣,只穿着里面绯红的交领织锦缎衣,摘了流朱头面扔到一边,站起身往殿门外跑。
跑到一半,听到他在身后说:“太子妃。”
我怔了怔,没理他,继续往外跑。那股清冷空洞得仿佛山峦间回音般的声音又穿过,宛如失去了灵魂,孤皑皑得。
“你是太子妃,你跑出了殿,跑出了东宫,跑出了长安,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你也是太子妃。”
我站住了身子,没再挪动。我是太子妃,天生就是,可我天生是他哥哥箫怀淑的太子妃。我望着漫殿的喜烛红纱帐,那无边际的绯红在我的眼底散成了长安城西望不到尽头的血水地,十万人,巫蛊之案受牵连的达十万之众。寰宇之下,最繁荣鼎盛的长安一时之间十巷九空,天边飘散着新丧的魂魄,每到了夜里,合着寒风凄厉呜咽,冗长的街道荒无人迹,血水顺着石路四处流曳,整个长安,悄寂得仿佛一座鬼城。
怀淑,他不是太子了。
任由萧衍将我拦腰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他走得太踉跄,好几次将我摔到了地上,而后又面无表情地把我从地上捞起来继续抱着往前走。他将我扔到了床榻上,开始解我的衣带,十八股绸丝绦带编成的如意结,我轻轻拂开了他的手,说:“我自己来。”
从那天开始,萧衍就很少叫我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依规制他必须来我的寝殿过夜,他是个尊崇规制,言行端庄的太子,绝不做离经叛道的事。因而,他老老实实地来,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无需想以什么称呼来用,因我们很少说话。床榻间,彼此缄默,好像躺在自己身边是一团云,一株草,唯独不是一个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和睦,相敬如宾,很少争吵。哪怕有时有了龃龉,我动了脾气,他的一声‘太子妃’,总会让我将满腹满腔的怨怼忍下来,对,我是太子妃,我享了常人未享过荣华,我也该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我为萧衍将寝衣褪下,为他穿素白里衣,白纱中单,皂色缎袍,硬括的密匝匝刺绣的八爪龙鳞蟒袍,环过他的腰挂金钩革带,踮起脚戴鎏金白玉冠。他一双凤眸中看不到任何波澜,无双俊秀的面庞仿佛套了罩子,也看不清有什么表情。穿戴完了,他走在前面,我带着嬿好跟在后面,往我的寝殿永宴殿而去。
美人画像着实多,开始时我还一卷一卷地给他展画轴,到了后面,干脆三幅一同看,五幅一同看,看得多了,我觉得眼有点花,那画轴上工笔细描的线条都好似成了精怪左右低徊轻颤。
看了这么多,他一下头都没点,只不停地摇头。头摇得轻缓节奏而有耐心,一声抱怨都没有。
只剩了最后一幅,我握着卷轴上的铁柄,试探着问:“都不合心意吗?”其实这样的场景我曾经想象过。因幼时玩闹很少有分寸,萧衍不像怀淑总让着我,凡是是非他必和我争个地老天荒,我总狠狠地想等我嫁了怀淑,成了他嫂子,必拿出长嫂如母的气势好好地给他择一门亲,要虎背熊腰得,凶如夜叉得,一张口非得能震到半边殿的那种,好好治一治他这个骄纵皇子。
时至今日,我们看得,从手中经得,无一不是婀娜纤柳,想要夜叉怕是不行了。
萧衍从我怀里将最后一卷画夺去,是吏部尚书云湛的孙女云晓月,他点了点头:“这个不错。”我忙抻头去看,却听他又说:“可她不行。”
我疑道:“为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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